在家乡,水缸是小时候常接触到的一种用来盛水的器具。蹲守在岁月深处的一个泉眼,一生开口,滋养着屋檐下的生命。 水缸是岁月深处的一串音符,偶尔在落雨的时节,秋风吹起的时节被弹奏,那个腰身粗大的水缸,串起的是故乡温暖的往事。 水缸稳坐在灶房里,离灶台很近,用木头做成的盖子,守住一缸清澈甘甜的秘密。一个木质瓢搁在缸沿边,随时听候调遣。掀开水缸盖子,水瓢荡开平静的水面,哗啦一声舀起水,水从水缸里起身,抬脚就进了锅灶。那水是甜的,是田园边的甜水井里的水,每天乘坐老少的水桶,攀着母亲的担子在水缸里安家。 水缸记不清肚腹里盛过多少担水,就像母亲记不清自己挑了多少年水一样。自己长大了以后记得也帮母亲挑一些水,一直挑到了十八岁当兵去。 母亲是最亲近水缸的人。清晨,她在我们的睡梦里就出门挑水,一对木质水桶摇晃着吱吱地唱着,渐渐远去。回来的时候是无声的,那是沉甸甸的水桶坠压着担子,沉重的压力使它们忘记了调皮和歌唱。唯一的声响是母亲沉重的脚步声和喘息声,是水桶落地轻微的钝响和倒进水缸时巨大的哗啦声。单是听水入缸的声音我们也能判断出,缸里还需要母亲挑几担水才能满。水缸空空的时候,水声响亮,水花甚至跳跃着喧哗着,而水缸里水越多,响声就越小。一个乡下孩子,过早地从犄角旮旯的锅碗瓢盆里获得了生存的智慧。 我在半梦半醒里就恨那水缸,你怎么那么能喝水呢,害得母亲天不亮就得去挑水,一直要挑五担水才能停下担子。不是水缸贪婪,是我们太能消耗,我们消耗着父亲的汗水,母亲的操劳,一天天吮着父母的脂膏长大。 那口曾经被我怨恨的老缸是深褐色的,安放在灶屋的东侧,有一木盖子盖着。那木盖至关重要,每一次取水之后必须立即盖好,如果我们哪一次取水之后忘了盖,会被母亲严厉训教。她虔诚地守护着一缸水的清澈,担心屋顶的落灰以及蜘蛛、壁虎、农具等所有农家土屋里会有的东西污染了一缸甜水。日子可以粗茶淡饭,但是水必须清澈无尘。这是母亲的信条。 大水缸里的水是从村北靠近稻田的甜水井里挑来的,去得早水就更清冽。在干旱的日子里,井里水位低,易浑浊,或者是农忙时赶着要出工,这时候,母亲常常是天不亮就挑满了一缸的水。只有一早把水缸装满,母亲的心才踏实。父亲在城里上班,一家人过日子的谱气都在母亲的水桶里、水缸里。 有时候,水缸里还有半缸水,母亲也还是抄起水桶去挑水,她说,今天天气好,指不定明天下雨嘞,要是吃空了水缸还得踩着雨水去挑水,这也会没谱气。她还说:“穷灶门,富水缸。”就是说灶门前的柴火要少,水缸里的水要满。烧火做饭时,母亲总是把灶前剩余的草拿出去,然后将那些碎草连同土渣扫在一起,用小锨板推到灶口里烧掉。我学着烧火,免不了有火窜出来燃着灶前柴草的时候,在我惊叫时,母亲抄起水瓢,只需一瓢水就把火熄灭了。 每天早晨,我们尚在朦胧的梦境里,母亲已挑满了一缸水开始做饭,伴随着柴草的烟味,缕缕饭香弥漫开来。 我们七口之家的水缸原先只能盛两担水,母亲用水总是算算计计,晚上刷碗的时候,常常要把水缸歪一下,刮净最后一瓢。那时候除了一家几口人的餐食,还要喂猪饮鸡,一院子开口的不开口的都要水喝,最后干脆换成一个能盛五担水的大水缸,自从换了水缸,家里就再也没有用干水的时候。只是,母亲的负担更加重了。 水再甜再干净母亲也要定期清洗水缸。她将水缸底的水舀进干净的菜盆里,缸里还剩下少许水,于是把水缸歪过来几近放倒,将身子探进里面,用一把专门清理水缸的炊帚蘸着水扫水缸。洗过一遍,她仔细将有些浑浊的水清理出来,再舀进干净水,如此洗刷三次,才把水缸归位,抄起木桶去挑水。 一口水缸是一户人家的井,是一户人家的命脉源泉。谁离得开水?一碗水,一碗粥,家有多大的水缸,这家就有多大的度量,这家的人就有多大的担当。 母亲对水缸有严格的律条,我们平时不能随意去碰它,甚至不要随意去掀开它的盖子。母亲说,一缸水是一家人的奶水,只能敬畏,不容随意,只有做饭的人才有权利动用水瓢去水缸里舀水。母亲曾经手把手教我舀水:“做饭的时候,用水瓢舀两平瓢水就足够,再多了就浪费。“做饭剩下的溜锅水呢?”“用来喂猪。淘米洗菜蒸馍熬粥,哪一样都依靠水缸。”母亲站在水缸前,教给我的是严密的“日子兵法”。 母亲教我用水瓢亲近水缸,也让我从一个懵懵懂懂的学生娃开始走进烟火日子。水缸的壁很厚,是带着釉铠甲的粗陶。只有这样的敦厚腰身,才供养得起乡下人的艰涩日子。水缸里的水每天倒进去、舀出来,日复一日单调地重复着,但乡下人的日子却不是一成不变的。那些被水滋养的孩子从满地爬到上树掏鸟,再到背着书包去学堂。他们没有学到一首赞美水缸的古诗,却会在放学回来后,面对水缸前忙碌的母亲,安静地看一会儿,他们和水缸一样沉默,但是一样懂得母亲,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有时候也自告奋勇地用小水桶挑水,帮忙母亲挑水做饭,力所能及地为母亲减轻负担。 水缸前忙碌的母亲,总是放下水瓢摸起菜刀,添完柴禾拉动风箱,撂下烧火棍子,拾起炒菜铲子,然而风不刮,磨不转,母亲的汗滴里,日子也常常被绊住。她拾起那把很钝的菜刀皱皱眉头,然后忽地掀起水缸盖,照着宽大的缸沿霍霍地磨起来。左右一趟,那刀刃就锋利了,母亲的眉头也就展开了,菜板上那吱吱悠悠的慢板就变成了急促的快板,奏出了乡村生活的交响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