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驾鹤西去已一个月多了,留给我们的哀痛难以言表;她的一生艰辛、困苦而又幸运、欣慰,大可写一本书,编一出剧。 往事不堪回首,回首须断肠:那是风雨如晦、民生凋敝的旧社会——因为贫穷、瘟疫,她很早就丧失了双亲。一天,一条从南日岛到涵江的破渔船,把她带到海岑头。涵江留给她的只是阴沉沉的天,利嗖嗖的风,衣裳褴褛,蹀躞街头的行人。毕竟对一个不谙人事的冲龄小孩,留在记忆里的也只有这些。至于到底被卖了几家,她都回忆不出来。只是辗转卖给了涵江卢埕后“爱沃”家,才算暂且安顿下来,打算做童养媳讨来的;然而,天并不愿些许眷顾这个颠沛流离形单影孤的小孩 ,又一个病疫袭来,养母家两个小孩无一幸免,眼看只有一口气了,都往地上放着,正发愁该怎样来收拾这两个苦命的孩子。幸运的是,邻里有个见多识广的老太前来安慰,看了看地上两个气息奄奄的小孩,若有所思似地指指那个小丫头,说还有救,并从地上捡起来;就这样,母亲算是从阎罗王那捡回了一条命。再说养母连亲生儿子都保不住了,养个丫头又有多大意思,于是放出口声,说谁家愿收留的,尽可以转卖。 我的祖母二十三岁就守了寡,遗腹子刚满“对啐”,就被病魔夺去生命,那是一个眼泪哭瞎的时候。后来,我祖母讨了个孩子养着,由于没有钱看病瞧大夫,一只眼睛也给弄瞎了;还好,看看十多岁了,很懂事,会搭几块木板,在街头巷尾摆个小摊,卖一些本小利薄的小物品,赚点锱铢,好歹对生活是个帮衬。人们都以为我祖母终于晚年有靠,免得萤萤孓立,形影相吊;然而,老天又一次把它那不可思议的淫威降临到这个备受煎熬的孩子——就在为宗亲送葬回家后,倒地不起,早早把活蹦乱跳的小命搭了进去。于是,族人便觉得我祖母一定是与男人犯克的命,男孩是决计养不了了。然而我祖母是个有性格的人,既然命中克男,讨个丫头养养,怎样?就这样,我的母亲便与我的祖母成了母女,家里终于有了应答,不再是死一般的冷寂了。母亲此时只有十岁左右,全靠祖母做点针线维系生计,一派饥寒交迫的光景;好在族人多悯怜,逢年过节的,往往东家端来一碗,西家匀出一瓢,将就着,日子就这么惨淡地过下去。但那也不是长久之计,于是,族人中有肩挑送外的,常往福州仙游惠安一带赶脚,看看也把我的母亲带上。母亲清楚地记着:第一次送货去福州,才十三虚岁,只能挑三十斤,连一双草鞋也没有,路上为了省一文的摆渡费,正值腊月隆冬,也要逆流而上,寻浅滩涉河,咬牙趟冰凌过往;去一趟来回走了四天,赚了十来斤糙米。这对祖母来讲,不啻月亮掉进了天窗窟窿。只可惜没有人知道,为了这十来斤糙米,母亲小小年纪,风餐露宿,忍饥挨冻,受了多少的罪! 到了谈婚论嫁的年头,我祖母只有这么一个亲人,当然只能招赘,我的父亲就这样走进了杨家。我父亲居家是长子,本是断不可这样做的,旧社会的礼俗严着呢。然而是命运又开了个偌大的玩笑:我的真正有血缘关系的祖父母,也过早被贫病夺去生命,留下男女孩子十个,除了我父亲之外,大姑嫁孔阙里孔门,其余全部送人。父亲成亲后,仍然是东南职业的学生,不但学费,连吃饭都难;但是父亲到底是个血性男儿,既不能养家糊口,还要家人口里省瓢里攒,挤出费用供养,在他看来不可思议,煎心一样难耐,处处抬不起头来。惶惶无计之下,竟作出了一个很让人迄今难以理喻的选择:逃跑! 这一跑,别说祖母,连我的母亲都没有告知。发誓不混出一点模样,决不回家见人!其实,我的父母虽是旧式的包办,但伉俪情深,母亲何曾嫌弃过他!这一跑,家里更不堪了。那时,我姐才两岁,我哥还没出世。一家老少三代四口,老的老,少的少,这日子想来都让人无语。谁让你是穷人呢?于是,祖母除了作点针线之外,还给人家舂糯米粉;因为是小脚女人,身子骨也单薄,缘是特地请匠人打了个小号的锥子锥棰,早晚母女俩就在东小厅福堂门前舂糯米粉。至今,福堂门前地上,厚厚的古地砖,圆圆的石锥印痕清晰可见,那是苦难的特殊标配;当年用过的锥子,还完好地保存着。我的母亲除了走南赶北挑担送货之外,还常给作坊磨豆腐,甚至给人家当乳母,下顿不接上顿时,还去乱坟岗捋野菜!为了一口粥,一家三代四口只好挤在只有数平米的福堂里,把后拐堂的几间平房租赁出去,换取一点租金,聊补无米之炊。 原来我父亲跑去了台湾,发现当局倒行逆施,天怒人怨,败相已定;父亲并没有找到活路,只看到各地捆绑解押到台的壮丁,满街国民党的征兵告示,真是万念俱灰。俗话说得好,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话可以这样,但对饥肠辘辘的父亲来讲,心想,当兵也许能换来一席之地,一口稀饭,应比流落街头要好。这样的选择当然是出于万般无奈,现实的腐败黑暗,我父亲心知肚明。不久,平津告急,国民党急急忙忙往华北调兵遣将,于是,从台北乘兵轮径往塘沽,我父亲到了华北。不久,傅作义将军北平举义旗,我父亲随即编入中国人民解放军序列。从此,跟着共产党的脚步,从华北到东北;朝鲜战争爆发后,唱着“雄纠纠,气昂昂”志愿军进行曲,随部跨过鸭绿江,入朝参战;朝鲜停战板门店协议签定后,回到国内,马不停蹄,转战中南西南。父亲是个书生,投笔从戎,在那个年代,算是难得的知识分子,吹拉弹唱,写点文字,都不在话下,更何况打打球喊个号什么的,还写得一手好字,软笔硬笔都能看;所以,父亲在部队是呆在机关里,专作文职工作。 全国解放后,有好长时间未敢和家里联系,说是怕家小是否平安健在,又怕我母亲是否因生活所逼改嫁。倘若“物是人非,情何以堪”。要知道,父亲当年逃跑时,母亲仅有二十岁,虽不是大家闺秀,却也清秀可人。父亲那时心态,正印证了唐贤“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故人”那话。一直到一九五四年底,才告假还乡探亲,这已是他离家逃走的第八年了。活脱“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此刻,父亲才知道,母亲一直守着这个随时都可能覆灭的破家,其中的苦涩让人唏嘘。而且,父亲还知道,母亲出于对新中国的热爱,还积极投身土地改革、支援前线等工作。 母亲寿逾九秩,是托了共产党的福,赶上好时代。她的性行品格,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记。 母亲现在离我们远去了,从此阴阳两隔,天人各一,这个哀恸是永久的。正所谓:树欲静而风不止,乐已停而心澎湃,子欲孝而亲不待。回到老家,荆钗布裙、慈眉善眼、倚门而望的老母不见了;院子里枯枝败叶随处飘落,瓦棱上枯草的断径当风抖着,屋子里飞尘积了厚厚的一层;一时悲从中来,潸然泣下。我知道:孔寿七十三,孟年八十四,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人总是要老逝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