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老妈电话时,强生心里咔哒响了一声,他听到心头有根粗大的树枝断了,皮连着树干上不得脱,扯得痛。妈说,强生,你回来看看!妈语气笃定,已经察觉不到悲伤,如同木材剧烈燃烧后变成白灰后的淡定。 房子真的就拆了呀? 强生这晚便睡不着,房子在他脑子里旋呀旋,把他自个旋出了打工的城市,旋回到小桥流水的村庄里。房子是崭新的一幢三层小洋楼,银灰色的墙面砖,深红的琉璃瓦屋顶,被雪白、粉红的果树花和青翠的竹林簇拥着,那就是一块世外桃源。 但是楼房山墙上却涂了一个大大的“拆”字,还用红漆郑重其事地给它套了个不太圆的圆圈。这个带圆圈的“拆”字成了俊俏容颜上的一个毒瘤,它像一枚定时炸弹,时刻悬在强生一家人的头顶上。 “拆”字涂上去的那天,一家人晚上都没有吃晚饭。谁还能咽得下去呢? 强生三十岁了,还没有成亲哩。西凤被介绍人带来看家时,看中了他门前屋后的溪流和竹林。介绍人说,门前水好,洗衣、洗被、洗菜,不用花一分钱水费了。西凤嘴角上翘,强生看出来了,她在偷着乐哩。但西凤要有一幢楼房才肯结婚,于是强生家的老房子被推到了,新房子艰难地站了起来。它可是强生父子一辈子的血汗砌成的,欠二姐夫的六万元钱,强生不知道要打工到哪个猴年马月才能还清。房子没了,媳妇也就没了,一家人的盼头就瓷碗一样叭嗒碎了。 不久,村干部就来动员强生一家搬家。强生爸蹲在地上别着脖子抽烟,一声不吭。强生妈的嗓子眼里如同滚热的油锅里泼进了水珠子,她劈里啪啦地就想跳起来。房子我们不拆!回迁房我们不稀罕!单家独院地散漫惯了,和别人在一起打堆过日子受不了! 是的,乡下人自由惯了,像唱山歌一样地喊话,捧着饭碗走东家串西家,摇着大蒲扇聚在萤火虫的光亮里聊天扯淡,简单的日子就活色生香、热热闹闹起来。住到城里,就等于给自己罩了一只笼子,窝在家里,屁也不敢大声放。 村长走后,强生妈坐在角落里抹眼泪。强生爸瓮声瓮气地朝她吼,哭个毛,老子不拆,他们能把老子阉了? 连强生爸自己都知道,他这话也不过是跟自个斗气罢了。胳膊拧不过大腿,你捡个石头还能砸通天?西凤家原来也不肯拆,结果还不是被断水断电?一家人还不是在睡梦中被人拎了出来?挖掘机哐当几下,就把一栋房子砸个稀巴烂。 强生必须要回家了,房子拆了,只怕爸妈心里受不住压,也会倒下。工厂的老板压了他两个月的工资,就是两个月的工资不要他也要回家。 沿着新修的还没有正式通车的公路朝着村子方向走,脚板底下走出了一串火光。拆了,搬了,说得轻巧,做起来有多难?家具能搬走,被子、衣服能搬走,但果树菜地竹林和溪流能搬走吗?还有整天在树梢上唱歌的黄嘴雀能搬走吗?在这块家园里,他们的根深深地扎进了土里,现在要把他们移栽了,会水土不服哩。 强生埋头走路,埋头想心思,猛然抬头,他怔住了。他的房子,那幢漂亮的三层小洋楼,被桃花、青竹簇拥着,正笑眯眯地看着他。脚下的藏青色的公路,仿佛到这里迟疑了一下,甩了个大问号,就又义无反顾地逶迤而去。强生的嗓子突然发干,鼻子又酸又痒。他哆嗦着从衣兜里掏出手机,拨通了西凤的电话。喂,西凤呀,你快来我家看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