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里说的这个邮迷,不是那些在邮市里淘宝的邮迷。是纯粹对邮票喜爱到痴迷地步却又不能算行家的乡里独行侠似的邮迷。 十天前,春才携着已经六十八岁的玉娇去张家界旅游。回程时,春才忽然心血来潮,又悠哉游哉的拐到了韶山做了额外观光。回程途经福州时我请他俩吃了一餐饭,春才高兴地说,“带着婆娘旅游,那个尊贵感受,我总算体验到啦。”他说这番话时,满是皱褶的脸上好像老树在开花,让我觉得有些滑稽可笑。我正想说上一句,春才处于兴奋里,他不让我插嘴就接着说,“在瞻仰毛泽东铜像时,我比拜菩萨还虔诚地给他老人家磕了三个响头,首先感谢那两张‘祖国山河一片红’让我成为村里富人。”春才说话时的高兴劲,也掀起我的激动情绪,我说,“许多人是睡梦里发财,你可是大白天发财,亮啊!” 春才今年恰好六十九岁,在家乡,男人到了这份年纪,可以做虚七十大寿。去年邮市红火,春才家财突然翻了几十倍,让他高兴得像在做梦。农历正月初三这一天,春才轰轰烈烈给自己的大寿办了七桌的酒席,这样的热闹情景,在他人生里还是头一回。那天下午,我在小舅八十大寿后赶到他家时,他的酒席刚散,春才见了我,满嘴的埋怨,说,“你知道我做寿,怎么现在才来啊,太不够朋友了哟。”我笑着说,“有来总比没来好吧。”春才脸上堆满了喜悦,说,“那当然,那当然。”这时,陪同我到春才家的堂弟把我拽到一边问我,说,“两张小小的邮票在厦门给他儿子换了一套房子,他有那么多几十年的邮票,不是可以换好几座房子了么?”我对堂弟说,“他就那两张值钱,其它就没有那样的好价格啦。” 因邮票而富有的春才,在村里可是件稀奇事,不仅村里仅他一人,就是临近几个村庄,像春才这样富起来的人也是闻所未闻。因此,春才理所当然地成为去年引领村中新闻的头号人物,村人在感叹议论的日子里,村人也就把他的身世儿翻了个底朝天。 春才七岁时,母亲染上鼠疫,早早儿就走了;父亲是木兰溪的船夫,一年四季很少在家,无奈之下只好把春才带到船上讨日子。十岁那年,他伯说,“春才大了,总要识些字。”春才便住到他伯家,小学毕业时,他父亲患上肺痨,没法撑船了,村长对春才说,“你每天上趟镇邮局,把村里的邮件取回来分发给户主,村部每月匀出三元给你当脚费。”当年的三元可是不小的收入,父子俩的生活也就勉强过得去。春才摊上这份差事伊始,就被信件上的邮票所吸引,他头封信送的便是景晨家从吉隆坡寄过来的信,信封上五张英国女王的玉照,看得他心都发痒。他把信递给景晨后,就直站在人家面前,瞅着景晨看信,一副痴迷的傻相。景晨说,“你还不去送信,还傻呆在这里干什么?”他羞涩又细声地说,“我想向你讨要信封上的邮票。”景晨“哦”了一声,想了一下,又瞄了眼春才,忽然说,“下回有我家的信,你要及时送来。”春才接过信封,满脸堆着笑,说,“那一定,一定的。”说着,他小心翼翼地揭,景晨看他那个珍贵样,说,“你把有地址的那面撕给我,邮票的那面你拿走吧。”春才高兴得心扑扑跳,从那以后,春才只要有遇到别样的邮票他总向人家要。村人认为,用过的邮票,就如空火柴盒,小孩子的玩物而已,多半不在乎。 在村里信件最多的当属玉娇,马来西亚一个月会寄几封信。当年她爷爷去了马来亚,立足根基后她奶奶和两个伯伯也先后跟着过去,临解放那年,她父亲带着两个哥哥鱼串似的飘洋过海也去了马来西亚,家里就留下了母女俩,玉娇十四岁那年,村里有个人从南洋回来给老母做寿,带回了护照,她母亲也跟着去了马来西亚,把玉娇留在家里,家族的用意很明显,是要招只“笼中鸟”,留下玉娇在家乡供奉祖宗。这样,偌大的宅子里只住着玉娇单个黄花闺女,她那个孤单可以想见。玉娇也雅静,平日里极少出门,春天里的一天,田里的麦子才有一尺多高;春才看到一封是玉娇的信,又是外国人的头像,赶快就给玉娇送去,接着他向玉娇要邮票,玉娇二话不说,就给了他。过了些日子,他再次给玉娇送信并要邮票时,玉娇忽然说,“你把邮票揭走了,留下光溜溜的信,这算哪门子事啊。”玉娇的口气很硬,一副不给的样子。春才有些失望,但他细看玉娇时,忽然发现她严肃的脸里隐藏着一丝的笑意,他像是会意了,他瞅了下客厅,见那里放着一张太师椅,他便走过去,落落大方,一屁股坐下来,他说,“你不给我,我晚上就坐在这里了。”玉娇其实对春才也有好感,她不给春才邮票,实际上就想让他在这里多呆些时间。她见到春才就有一种可亲的感情,心里常常会想春才。而春才的一张嘴可谓能说会道,他把平日听到的村闻逸事加工后说给玉娇听,逗得玉娇笑弯了腰。春才和玉娇自此这么一来二去,俩人就有了感情,玉娇有时还煮点好吃的菜肴给春才品尝品尝。春才父亲一年前去世,单人的日子也让春才饱受了孤独的滋味,他在玉娇这里感受到没有过的温情,这样的感受像块磁铁,在春才心里产生了吸力,有时没有玉娇的信他也会借送信来掩人耳目,渐渐地一对孤男寡女说着话儿就把情感说到床上被窝里去了。然而好景不长。日子过了三个月,玉娇发现月经没来,脸都吓青了,她哭啊哭,跺着脚在着急;春才站在旁边吓得浑身发抖,完全是副束手无策的窝囊相。过了几个月,有了身孕的玉娇肚子就鼓了出来;这大麻烦可就彻底给惹了出来。玉娇家族在村里是大旺族,春才那系在村里可是弱小户,两军对垒,弱势显现。而在宗族观念犹存的乡村,男女之事常常惹出悲惨的人命。 记得那天下午,我和几个伙伴在谷场玩珠珠跳,一个伙伴慌慌张张跑过来,说,“景晨领着几个大人把春才吊在溪顶龙眼树上,说要把春才拿去填山塘哩。”我听了不明就里心里很害怕,赶快就跑过去看。我跑到溪顶,这里已经围了很多人,当我小头小脸挤进去时,我看见春才被五花大绑着,吊在树杈上,脸色青白青白,眼睛透着一股极度的恐惧和哀伤,他的样子让我联想起我曾见过的一只将死的病猫,它瞅着我时发出那个细小的喘气声,当时让我很无助。我从春才的眼里再次看到了这种目光,我忍不住打起了寒颤,身子就像不属于自己。这时,我身边有个人指着春才说,“春才啊,春才,你怎么敢去睡玉娇呀,真不要命了哟。”村人在闹闹嚷嚷时,村长出现了,我看到村长像暗夜里出现的大太阳,身上有股温暖的感觉。村长对景晨说,“先把春才关起来,写封信到南洋,那边同意春才做上门婿,这事就到此为止,不同意再商量怎么处置。”当村长把春才放下来时,春才的腿一直在颤抖,我跑过去扶,他怎么也站不直。这情景,多年里一直无法从我的记忆里抹去。 我长大成人后,有一年,我忽然患病被迫在村里修养了半年,这其间不时有单位同事和朋友给我写信,春才每回送信来,看到信封上贴有新奇的邮票都会向我要,后来他一送信来,我信还没看,我就先把邮票撕给他。我看他从我手上接过邮票时发亮的眼睛,我就想笑,我说,“你怎么像个孩子似的,看到邮票就高兴成这个样。”春才站在我的眼前,他把邮票收好后,说,“有人嗜酒,有人嗜烟,我大概这是嗜邮吧。”我说,“集邮可是城里人的雅趣,你有这个兴致,也算享了城里人的福啊。”春才见我当面赞扬他,脸上呈现出一股他乡遇故知的味道,他兴奋难抑地说,“我从爱上邮票到现在,我也买了很多珍贵的新邮票。花了不少钱哩,感激玉娇不大管我,让我活得很滋润。” 那年病愈后,我一回到单位,赶快找出保存在住处的一些信件,见有纪念意义的邮票,我一一剪下来,当时嫌少了点儿,我又四处向同事要了些,凑够了一个大信封,高高兴兴从邮局里寄给他。 几天前,春才和玉娇省外旅游回程在我家做逗留时,我见春才一脸春风,便打趣地说“你是在家玩儿,忽然几个大馅饼就砸在你家院子里啊。”春才笑着说,“我当年痴迷邮票是喜爱,哪想会让我变富有呢,这个梦,真实的没做过。”我说,“你现在想旅游了,是不是只要拿出一小张来就够啦!”他高兴地说,“这我得感谢玉娇,我79年买的那两枚‘祖国山河一片红’可是花了一千二百元呀,那笔钱,当时可不是小数字啊!”春才在赞扬玉娇时,玉娇觑着眼,闭着嘴儿微微的笑,那副样儿好像她跌入蜜罐里,一片儿的甜蜜。 当我看到春才和玉娇现在这般甜蜜相爱的亲昵样儿,我心里真为他俩有这样美好的晚年而高兴。其实人的幸福指数很简单:知足常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