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博友写了篇博文叫《金莲起舞》,文中有句话这样写道:巫太太的小脚每天走在湿润冰冷的青石板上。读到这一句,让我想起菱角二厝,她是我小时候很喜欢的一个老人,她的三寸金莲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有一天傍晚,她端了一盆热水在烫脚,我便蹲在旁边看得稀奇,她笑了,说,“你也像南洋人一样看得奇怪啊!”我被她一说,很不好意思。她接口说,“那些南洋人,少见多怪,我走过街道,一双双眼睛直盯着我,好像看怪物似的,惹得我烦。”之前二厝老人在吉隆坡住过两年,回来时她笑着对我母亲说,“树长得再高,落叶还得归根。” 二厝四十岁守寡,她丈夫很早就去了马来西亚,经营一座橡胶园,不知得了什么病,没几天就死了。二厝有三个儿子,大儿子与二儿子是双胞胎,二十岁时去了马来西亚,后来在吉隆坡开了家脚踏车行,三儿子阿粽是她的养子。听母亲说,“阿粽三岁时,他母亲染上鼠疫,死了。他爸是木工,有一年在邻村张姓人家盖房子,上大梁时不巧遇上大风,一个闪失,从十多米高的土墙上摔下来,恰好砸在石墩上,没吭几声就死了。我当时还没出嫁,刚好路过,看到很多人围着,以为是什么稀奇事,跟着去瞅,哟,那个惨,看了好难受,脑浆都出来了呢。”母亲说着话时,好似又看到那悲惨的场景,眉头都皱起来。母亲接着说,“阿粽那时七岁,他叔日子过得穷,老婆是病秧子,两个儿子,吃了上顿不知下顿在哪,他叔不敢负担。二厝见阿粽忧伤无助的可怜样,心就软,她对阿粽说,‘没有地方吃饭,就来我这里吧,我吃什么你也跟着。’原先二厝并没打算收留这儿子,可这日子一过,就十几年过去了。阿粽二十一岁时,南洋寄了笔钱回来,要翻盖房子,二厝匀出一部分钱,给阿粽娶了媳妇。阿粽也是有良心的人,二厝这些年,岁数大了,手脚没有过去利索了,许多事阿粽都不让二厝做。”母亲说到这里心里颇感慨,她望着我说,“二厝心善,也有好报啊。” 我十二岁那年,随父亲从外地回到村里过旧历年。一天,我看见阿粽挑着一担柴草沿山路回来,他手上还拎着一只老鹰,我跑过去看,“哟,还是活的。”我大声问道,“鹰飞得那么高,阿粽,你是怎么逮到的。”阿粽把沉重的柴草换了个肩,说,“你没瞧它翅膀受伤了,还在流血哩。”我定睛细细瞅,果然翅膀下还有血滴,再瞧瞧鹰的两只眼睛,那眼光里分明透着痛苦和哀求,我说,“这会儿它一定很痛吧。”阿粽说,“过会儿杀了,它就不知道痛了。”我随阿粽到二厝家,阿粽放下柴草对他媳妇说,“把这只鹰杀了炖给阿厝吃。”阿粽的话音才落,二厝在门里走着碎步出来,说,“递过来我瞅瞅。”阿粽媳妇把受伤的鹰抓过来时,二厝一眼就被鹰的哀伤眼神震住了,她对媳妇说,“快轻放在那筐子里,铺些稻草,这样它卧着会软些。”二厝吩咐了媳妇后,接着把阿粽叫到身边,说,“你到溪上采十几片苦楝树的叶子,然后到溪下拔几棵溢母草,适量加些盐捣碎了敷在鹰的伤口上。”二厝摆着身子走到鹰的面前,蹲下来,认真瞧了下鹰的伤口,嘴里叨着说,“这伤口没事,很快会好的。”二厝样子像是个鸟医生。 离开二厝家时,我心里想,鹰伤了那么厉害,怎么可能会好啊,二厝真好笑。 一个星期后,我去二厝家,鹰站在了竹筐边缘上,它以似曾相识的眼光望着我,它的眼神里已经没了几天前的那个哀伤。 二厝见了我,说,“别瞅了,你快叫几个伙伴一起去草甸里抓些蚂蚱喂给它吃,鹰正饿着哩。”我仰头问道,“鹰吃肉,也吃蚂蚱吗?”二厝瞅着我,轻拍了下我的肩胛说,“鸡都吃蚂蚱,鹰当然也吃呀!” 那天下午,我找了阿捷和国平,在溪下草丛里逮蚂蚱,一会儿的功夫,就抓了几十只。二厝说,“留一半起来,晚上我才给它吃,别一次让它吃腻了。” 鹰似乎通人性,他在吃着蚂蚱时眼睛不断的觑我,好似对我示好。 大约过了半个多月,鹰的翅膀渐渐痊愈,有天下午,鹰居然飞到院子的晒竿上。我大声惊喊道,“哎呀,鹰要飞走哩。”二厝笑着说,“它能飞了,说明它伤好了,它能飞走,你不高兴吗?”二厝见我一副不舍的神态,拍拍我的后脑勺,说,“它的家,在旷野啊。” 旧历年后,学校开学了,我的心思移到书本上。 有天阿捷睁着一对疑惑的眼睛对我说,“你说怪么?二厝家那只鹰前些天抓了只野兔子回来哩。这事新奇么?”我也懵了,说,“怎么可能啊,鹰又不是猎狗。”我和阿捷踅了个弯,就到了二厝家,我俩在二厝家的院子里没看到鹰的影子,颇失望。二厝在门里瞅见我和阿捷,“你俩是来看鹰的吗?”我说,“没见着鹰的影子啊。”二厝高兴地说,“那只鹰啊,有时候会飞回来,看看我啊。小不点,你这些日子怎么不来看我呀。”我笑着应道,“我这会儿不是来看你啦”二厝脸上笑开了花,说,“你这小不点,现在也学会滑头哪。” 那年暑假结束,我随父亲转学到外地读书,没想到,这次离开,一走竟是好些年,这其间遇到文革,后来去插队,接着又去了兵团。二十岁时,我头回探亲,这时二厝已经九十岁,二厝对我说,“我什么都好,就是眼睛看不清。”我递给她一盒厦门产的雪片糕,我说,“这是你最爱吃的。”二厝接过雪片糕,眼睛虽然看不见,老皱的脸上却笑成了一朵花。她摸着我的手,说,“小不点也出息了,还懂得送礼物哩。”我听她这样说,好像我真的长大似的,立时兴奋起来。 二厝九十四岁时,眼睛完全看不见东西了,只好一年到头在房间床上坐着,有次,我进屋看二厝,我坐在床沿边上,她眼睛虽然看不见,但我发觉,她在流泪,我说,“阿厝,你怎么啦。”二厝用手擦了下眼睛,深情地说,“当年我见阿粽没了父母,可怜他没地方吃饭,我就留他跟着我吃个饭,我并没敢要他当儿子,后来他把我当母亲,他父母没享受到的福分,结果都让我给享了,真对不住他父母,阿粽是个很孝顺的孩子,我这一生多亏了阿粽啊。”我知道阿粽在二厝九十岁后,他都与二厝住在一个房间里,冬天的时候每晚给二厝烫脚,洗脚。有天晚上,我去二厝家,遇见阿粽正给二厝洗脚,二厝的脚是菱角,严重弯曲,这样的脚逢里容易积垢,阿粽用一块细小的纱布轻轻的来回慢搓,我见阿粽坐在木盆前的小板凳上,轻柔的按摩着二厝菱角,他对二厝的孝意,让我看了十分的感动,当时我心里想,为人子当如此啊。 二厝活到了九九岁,未能进百,走时是农历正月,吉隆坡有三个孙子恰好回来。二厝走后,阿粽流着眼泪对我说,“母亲没到百就走了,我很难受啊。” 现在,二厝已经走了很多年了,我写着这篇文字时,仿佛她就在我的眼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