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秋初的时候,我住在乡下,试图将一部未写完的小说做个了结。因为小说写的是乡人旧事,我选择了在乡下写作,那里的环境与氛围都有助于我的小说顺利完成。而在我写作其间最常来我住处唠嗑的人,要算是我小时便认识的Q了。 Q大智慧应该没有,小聪明那是溢于言表的,他早年读到初二,虽然初中没毕业,但在村里同辈人中应是有文化颇见过世面的人了,他二十来岁便涉入生意行当,而且没几年在村里人中也算是颇有资财的人家,因此村里有什么出头露脸的事儿,多半能见着他的影子。 我到乡下专心写作,说白了是想去体验一下作家的生活,未必自己就真能走作家的路,因为我很清楚自己玩味文字的水平离作家的标准尚有一段距离,至于写成的小说能否出版,不是太在意,渴求成为作家的愿望也不是很强烈,只要写完作品,我就完成了一件事,这是我做事原则。Q是我小时的玩伴,后来我又常年在外,于情于理,他似乎有必要时来关照我,因此,他三天两头都会来我的住处喝上一两杯茶,嘘寒问暖,间或讲些村里的新闻逸事,并且发表一通自己的见解,充分显示他的高人之处。讲实话,他的到来,有时影响我的写作,但在失与得,我还是选择他来,这有助于我了解乡里人的情况并且开拓我的写作思路。 这些年,村里年轻人多半出外打工,经济浪潮普及到了村里,农事与文化在村里似乎式微了,读书人不像先时那样被人追捧,但据我观察,村里那些有钱的人家,还是比较注重子女教育的问题,希望孩子把书读好;因此每到八月,村里高层圈内人士热门的话题还是孩子的高考,尤其是谁家的孩子上了重点大学,引起轰动,做父母的脸上颇有风光,惹人羡慕。而且这样的话题和热度会持续一段时间。 这天下午,我去村央小店买抽纸,老远我就见一拨人在议论着什么,我觉得新奇,便围上去。听了会儿才知道今年考入重点大学的原来是U二的儿子。这时有个相识的村人对我说,“太出人意料了,怎么轮,也到不了U二家啊!”我听了嘿嘿的笑,心里也有些惊奇。 待我回到住处后,Q便来了,他一进门对我大发议论,“U二何许人?在村里确实名不见经传,这个老实巴结的人,养育了个长相矮小的儿子,就这样一个不起眼的孩子居然考进了上海交通大学。”Q愤愤不平地说,“U二这个窝囊废,家里除了养了两头大肥猪外,他哪有一点高人之处啊,前年我家建小楼房时,U二想给泥水匠当小工,泥水匠嫌他个子矮小不肯要,还是求了我,泥水匠才让U二干上的。”我知道这事,当时小工的日价格是50元,这比U二养猪是强了很多。就这件事Q是有恩于U二,U二后来见到Q有如见到恩人似的一副尊尊敬敬的样子,而Q见到U二就从来没把他放在眼里过,然而就是这样一个很不起眼的家伙,他的儿子居然考了一所那么好的学校,在村里简直出尽了风光,这使一向风光的Q心里多少有些不平衡。 有天晚上,天黑尽了,我又开始进入写作状态,Q忽然摸到我的住处,他一进我家门,也不看我在做什么,开口向我问道:“现在村里人都在说,U二的儿子考上大学是他家的风水发了,我先是不信,但经不住这神奇的传言,动了心,下午我到后山村请了会瞧风水的朱民去看了一下,果然被村人言中了。”我瞥了眼Q,他像是发现了秘密似的,脸上露出一丝难掩的得意。我知道村里人多半信风水,虽然时代变迁到如今,物质现代化侵入到乡村,人们思想上的封建愚昧与固执己见却没多大改观。Q见我不说话,便说,“我怎么就没想到这一层呢?”我抬头瞅Q那张布满惊慌与悔恨的脸,心里思忖,如果说风水不可太信,Q未必听得进去,他可能还会说出一大套的理论来说服我,于是我笑笑说:“那你看呢?”Q沉思了片刻说:“本来我是不信的,像我们这种有文化的人通常是不大迷信的,可是我思来想去,找不到解释的依据,就不能不宁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喽。”Q同我讲了这些话后,便匆匆从我的住处离去,我伫立在门道上,望着他的背影渐渐消失在夜色中,内心有如倒了五味瓶。孩子能否读书,这其间有个人的天资和后天的努力等复杂因素,绝不是祖宗风水所决定。 我承认,Q在村里之能出人头地自有他别于其他人之处,但凡他认准的事儿,便是九头牛也拉不动,纵然困难很大,他也要努力去做,可以说这是他身上极其可贵的优点,他曾经对我说,“去做了,可能失败,但不去做,是连一点成功的希望都没有。”前些年桂圆干的价格好,他是村里头一个把村里家家户户存放的桂园干拉到江浙一带销售,结果很赚了一把。而有了经济垫底的Q,他在村人的面前高大了不少。这一点他在与我谈话里已充分的表露。我知道现在对Q来说,最让他感到不满足的就是大儿子三年前高中毕业没能考进大学,哪怕是差点的大学都进不了,后来只好在家里给他打下手。Q育有两男一女,二儿子今年读高二,明年高考,学习成绩很一般,因而他几次同我闲聊时会不经意的流露出一份担忧。他曾对我说:“谁能助我儿子一把,让他考进好大学,我愿出重金回报。”Q多次希望我帮忙,我表示理解,却爱莫能助。他听了脸上不免流露出那种揪心的难过和无助的失望。 第二天下午,我因写作遇上纠结处,便放下手上的笔,独自在村道上漫步,多年来,美丽的木兰溪一直走入我的梦境,更是我情感的好去处。在我正要踅过弯,往溪岸走去时,我远远的便望见Q同个四十开外的男人跚跚而来,于是我停住脚步,待他俩走近了时,Q同我介绍说:“他叫朱民,后山村的,”我一听就知道他便是昨天Q说的那个风水先生。Q兴奋地说:“朱民刚才又同我去看了U二家的墓地,果然是块‘牛眠地’,我决定把U二的墓地给买过来。”我笑笑,说:“你真的那么信啊!”Q被我这样一说,有点不好意思,说:“既然村人都这样认为,我就不能同大伙儿扭着,我作为晨的父亲,知道了就不能不去做,老大没能上大学,老二晨是一定要让他上大学的啊,何况到了节骨眼上,就是我这个做父亲必须做的一件大事。”Q说这番话时脸上焕发着幸福的光泽。我心里不由得感到很可笑,小孩能否上大学全靠自己平日的努力,跟风水没有多少关系,Q现在是想儿子上大学想昏了头,他这做法至少是病急乱投医啊!我本想劝劝,但一想,Q在这热头上,我的任何劝解话都是无效的,说了可能引起他的反感,我思忖了一下,放弃了涌到嘴边的话语。 南方的九月,虽然进入秋天,仍然赤日炎炎。 这天下午,我刚午睡起来,Q便踏进门,他一进门张嘴就说:“两家坟都迁好了,扣去迁坟的费用,我还补了一万五千元给U二,U二高兴得要死,这个可怜人哪,一辈子也没见到这么多的钱,哈哈!”瞧Q的高兴劲,好像晨明年稳稳可以进入大学一样。我瞥了眼Q,正想给他泼点凉水,他接口说:“明年晨进了大学,老大就可以相亲办婚事了,这样我的任务就完成了一半。”此时Q脸上荡漾着成功与幸福的光芒。多年来,我因为见过太多人的愿望与现实不相符的事例,面对Q那副得意洋洋的劲儿,我不得不给他掺点冷水,让他清醒点,于是我说:“还是劝晨珍惜时间,勤勉学习,补缺补漏,争取用自己的实力考进好学校。”Q听我这样说,脸上掠过一丝不悦的神色。人,果然话不投机半句多,他与我坐了一会儿,便起身悻悻地离去。我站起来,送他到门口,这时我望着Q离去的背影,心里忽地感到很无奈,人与人的理念不同,话语就难扯到一处,我摇摇头折身回到屋内进入我的写作中去。 这之后,Q有许多日子都没来我的住处喝茶,每天傍晚我在村道上漫步溜达也没遇见Q,我忽然想他是不是生我的气了呢?但我想以我对Q的了解和过去我俩的交情,大概还不至于吧。我转尔寻思着,他恐怕又得到生意的路子,忙他的生意去了。思想至此,我的心安然下来,继续过着我写作小说的淡然日子。 国庆长假将结束的前一天下午,我正整理着行装,准备明天离开乡下回福州,突然E来我的住处,他语气急促地对我说:“出大事了,晨刚才驾骑摩托车与一辆拉土方的翻斗车相撞,脑浆都撞出来了,当场就毙命了,我闻讯后就赶过去,情景很惨哪!”我听E这样说,放下手上的物什,急忙同E赶到出事地点。我拨开人群,只见Q趴在晨尸体上,右手拼命地捶打黄土,声嘶力竭的嚎啕大哭,我蹲下身想把Q扶起来,Q见到我,忽然瘫软地趴在我的身上,嘴上断断续续地说:“我才给晨明年考大学修了风水啊……怎么会出了这种事啊!”我初次感受到一个大男人绝望时痛哭的惨状,不由得全身跟着颤抖起来,这时,Q趴在我身上,没多会儿他的鼻涕泪水就湿透了我的衬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