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五月,二姨在住院时给我讲了梅香的身世后,近一年来,无论我走到哪里,一旦闲暇下来时总不由自主的会出现梅香那一幕幕极其悲惨的遭遇。我很不解,像梅香那般苦命的人,她的寿命却超越了常人,九十一岁的人了,身体健康得很,她一年到头去侍候村里那些将要归天的人,病者吃不下的食物,她照常接过来吃进去,事后一点问题也没有。 前不久,我回家乡,探望即将离世的婶母时,我终于见到了让我记挂了近一年的梅香。 已经是晚上了,梅香从厅堂门口跨步进来时右手还夹着一床被褥,她一进门向我寒暄了句,就把被褥摊开在厅堂左边一张竹床上,瞧她的架势,是要在这里安营扎寨做多日的守候。我见她熟练的动作,暗暗的称奇,多年来她对末日人的送别,似乎有了一套固定的程序。梅香铺好了被褥,转身问我说,“你婶母晚上能吃下饭了么?”我说,“阿意刚才给婶母喂了一小碗饭汤。”梅香听了,她像是个医生似的回应我说,“她还不会这么快就走的。” 古厝的夜幕似如一张会变色的羽纱,不一会儿功夫,就掩盖了朦胧微光,厅堂外的夜空骤然黑咕隆咚。家乡这些年最大的变化是村头新建了许多洋楼,往日热闹的古厝倒成了无人居住的死城,通常时候,只有将死的人才会被抬回古宅来度过人生的最后末日。 一盏昏暗的灯亮在偌大的厅堂里,如果不是很亲的人,在这样的环境里是很难熬过时光。梅香这些年之能够存活下来,就是依靠着村里人不时雇她一块守夜,而所以请她来守夜,不仅是她的勇敢与无畏,更是她知道将死的人终了的语言和渴求。 梅香和我说完了话,走到婶母的面前,细心用右手翻看了下在昏睡中的婶母,说,“她的神在寻找住处,过会醒了给她准备些热水喂她。”梅香的话,我听了觉得似懂非懂,但我的心不由得一阵发颤。我望着梅香皱褶相垒、平静里布满沧桑的脸上,试图读出蕴含在她心里的忧伤痕迹,可是我的努力却显得枉然。 “你婶母一走,我们姑娘堆里一块长大的就没几个啦。”我在沉思时,梅香忽然说,“过去听老人说七十,八十,岁数很大,可我现在都九十一啦,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轮到我走。”梅香说这话时似乎有些羡慕将要离世的婶母。 “你身体很好啊,这是上天赐给你的岁数。”我说这番话时颇做了斟酌,我知道梅香的身世,自然不敢用福气二字。 “你笑我啦。”梅香说,“我这一生很苦命的呢。”梅香说这番话时,两眼以倾慕的目光凝视着我的婶母,说,“我就没你婶母那样的好命。17岁那年我嫁给了西铺张姓人家。其实我在出嫁前就和村里比我大两岁的瑞存相好,瑞存长着一张白净的脸,身材魁梧,他的不足之处就是同其他姑娘说话时会脸红,不过那股害羞的红晕倒是迷住了村里好些姑娘家呀。我看上他时特喜欢他对我笑时的样子。我没能嫁给瑞存是他的家境不好,而我的父亲当时为了还200个银元的债,就把我嫁给了西铺张姓,父亲其实也知道我与瑞存相好,但父亲怕我嫁过去没好日子过,不管我如何哀求,还是拆散了我和瑞存的感情,把我嫁到西铺去了。”梅香说到这儿,眼泪哗哗从眼眶里像泉水似的涌了出来,我见了赶紧从口袋里取出面巾纸递给她,她虽然接过我的面巾纸仍然用衣袖擦拭。梅香的境遇二姨同我讲过,然而今天听她自己讲述时感受有很大的不同。 这时候,堂兄阿舢和侄儿阿意走进厅堂,他俩见梅香在讲述往事不便打扰,便悄悄坐在一边。 “出嫁那天,我嚎啕大哭,”梅香瞅着我说,“我是真哭啊,我心里一直爱着瑞存,瑞存也真心爱我。可是我和瑞存却成不了夫妻,一对恩爱的男女不能走到一起,没天理啊。”梅香用手掌摸了下流在脸颊上的泪珠,继续说,“可我生活在那时的社会,女人婚姻没有一点自由,更没有地位呀。”我没想到平日里不吭不哈的梅香老人,居然也能说出如此这般的话语。 “我出嫁后的那年春天,田里的甘蔗还没收完,有天瑞存托话给你婶母约我在西铺下塔甘蔗地里说话,他刚告诉我说他被派了壮丁,叫我在他走后有空儿多照看他多病的父母和小妹,瑞存的话才说完,忽然地东头窜进几个男人,二话不说就把瑞存捆绑了拖到西铺大榕树下,一口咬定瑞存搞了我,坏了张姓家的风气,生生的把瑞存的两只臂膀给卸了,接着又把他的两只大腿也砍了,最后还把瑞存的头也割了下来放在了樟树杈上。我当时哭着喊着冤枉,第二天我挣脱了绳索,冲到樟树下看到瑞存的头颅时,我凄厉的喊了一声后什么都不知道了。” 去年,二姨同我讲述这个场面时说,“那个惨无人道的场面我一辈子都忘不了。”如今我亲耳听到梅香给我诉说她的这个遭遇,我感觉自己的四肢不听使唤,好像也被那拨坏蛋卸掉了,心似刀割般的痛。 “瑞存死后没多久,我在西铺张家的日子也过不下去了,我也被张家赶回村里。半年后,我嫁给村里养牛的阿火,阿火虽然长得有些傻愣,但做事特温存,一年后我生下了女儿风珠,记得是风珠三岁那年,一天下午,阿火绑在过沟龙眼树下的牛挣脱了缰绳跑到许映家的甘蔗地里啃了十几根甘蔗,许映把牛牵到自家的院子里要把牛杀了,阿火闻讯后赶到了许映家表示愿意赔偿许映家的损失,许映牵着牛,走到阿火的面前,一个冷不防,许映的双手抓向阿火的脸上把阿火的两只眼睛给抠出来。我闻知,当即就晕了过去。” 厅堂里静悄悄,一阵冷风从廊道刮过去,一只猫穿越厅堂后窗棂,喵喵叫了两声,眨眼间消失在厅堂门外。梅香走到婶母的床前,再次看了下婶母,她沉呤了片刻后,又走回自己的坐椅上,乡村的夜很静,连往日的狗吠声居然也消失了。这座古厝,是我童年生活的地方,我熟悉的许多老辈人在这里相继去世,许多后生夜间总怕到古厝来,去年底,阿菊堂嫂在厅堂里的最后几日,梅香陪堂兄守候了几夜,两个堂侄儿却在半夜里溜走了,在两个侄儿心里,古厝厅堂里好似有很多逝者的灵魄在迎接将要归队的亲人。 梅香回到座椅上后,继续说她自己的身世,我不知道为什么梅香今天执意要在我面前述说自己悲惨的身世,是她害怕她的身世如果不在我这个后辈人面前讲述,哪一天她也走了,恐怕就再也没人知道她了呀。 “阿火的眼睛被抠掉后没有及时的消炎,后来引发到头里去,活不到一年就死了。这时候,村里心慈的人同情我,骂许映太残忍;也有心怀不轨的人说我是克夫婆,那时我才二十一岁啊,我拉扯着风珠从此再没嫁人,在这其间,不知有多少男人夜间敲着我家的门,我那时太过伤心,对男女的事变得很冷漠。我一个女人家,没什么本事,在村里只好东家做工西家雇,那些年你婶母暗地里帮衬了我不少,她的日子也难……我的日子过得非常辛苦,我还是把风珠养育到成人。到了风珠出嫁那天,我知道我是没了丈夫的人,不能穿红衣服,但我还是剪了块水红布缝了件红衣服穿在身上,这一天,是我一生中最高兴最感幸福的日子。”梅香说到这儿,布满沟壑的脸庞露出了些微的笑容,“风珠虽然出嫁,但她经常回来看我,那些年是我一生中过得最为舒心的日子。可惜这样的好日子是那么短暂,风珠40岁那年忽然得胃癌,不到一年就死了,留下了两个孩子。我的苦日子又开始了。” 梅香说到这儿,老泪纵横,抽泣的声音在这寂静乡村显得格外清晰可闻,我这一生遇见过很多不幸的人,可的确没见过像梅香这么叠连不缀悲剧的人,然而即使这样,她依然坚强的活着,哪怕过的是日前这种完全依靠守候末日者的一点儿收入,度着余生。 我走到梅香的面前,再次的递给她擦泪的面巾,我望着这个虽寿而多辱的老人,却一句安慰的话也说不出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