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老家前面加上“古城”二字，确有些炫耀，但也找不出更好的词了。老家原名浮曦，明洪武20年建城，改名莆禧。五年没回老家，我 与古城相对望，满脸疑惑共难消。斑驳陆离的老城垛，像老母亲残缺的牙齿，哆嗦了半响说不出话。我缓步上前，抚摸着锈迹斑斑的古城门，将脸贴在城砖上，享受老城根里暗暗涌动的宁静。此时，我仿佛又回到了母体，在没有喧嚣的娘胎里，倾听母亲的心跳，拾起岁月遗落于此的恍惚记忆…… “沉东洋，浮浮曦”，是老家最古老的传说。老家的一切似乎都可从久远的蛮荒时代翻篇，古城祖先在新石器时代就在浮曦这块土地上繁衍生息，过着土著族海陆两栖的渔猎生活。古闽越时，战祸纷起，偏居东海一隅的浮曦却是世外桃源。唐宋年间，浮曦澳物宝天华、人杰地灵，诞生了天上圣母妈祖，创立了道教圣地紫霄洞祈梦文化，建造了海上丝绸之路的千年古港贤良港。史料记载，宋景炎二年十一月，宋端宗为海上元军追逼，“忽大雨雾晦冥，帝舟避蔽于奉国里演屿，后在浮曦澳登陆”。宋帝夜宿浮曦鲤江庙，将淋湿的龙凤衣晾在神座上，给鲤江庙留下了“御赐黄袍”的佳话。遗存至今的唐代太极殿、乾元殿、文昌祠和宋代天妃宫及其大量妈祖文物，无不印证着古浮曦的繁华，代代传唱的“柴破破，米拨拨，子抱抱，戏看看”的民谣，更是形象地再现了当年浮曦女一派安 康幸福的生活图景。 浮曦人一直以来都过着枕涛而眠的日子，更视临海而居为一种福气。可是，到了明代，浮曦人再也找不回这种感觉了。倭寇的大举侵扰带给浮曦人的灾难，就像禽流感一样令所有家禽有灭族的恐慌。不单是浮曦老百姓，就连远在京城的明太祖朱元璋都感到了前 所未有的恐惧。曾经让欧洲人闻风丧胆的海盗问题也开始让这位中国皇帝寝食难安。为了抵御倭寇侵扰，朱元璋采纳江夏侯周德兴“一郡者设所，连郡者设卫”的海岸防卫策略。传说，周德兴择地建城防时，忽一夜梦见妈祖指引他到湄洲岛对面的东仙山上。山下风景如画，气象万千，八座小山延绵起伏，山间八个湖泊交相辉映，两条巨龙凌空飞翔，一只金凤凰在边上展翅开屏。周德兴醒来大喜 ，命指挥使吕谦速往梦中宝地寻访。吕谦到湄洲岛谒拜妈祖后上东仙山，果见这里的山脉走势、港湾布局、湖泊分布与周德兴梦中意境丝毫不差。一问方知此地叫浮曦，西边极像凤凰的大山叫凤山，酷似飞龙的山脉叫龙脊山，环绕浮曦的海叫鲤江，八座像鲤鱼跳龙 门的山丘叫鲤鱼山。信奉道教的朱元璋看完奏报后龙颜大悦，这不正应了帝王气象的八卦风水！真是天助我也，若于此地筑城聚兴龙 脉，酝成八卦风水阵图，必将刹住倭寇的冲天煞气。遂改浮曦地名为莆禧，命刘毅为守御所千户，率“壮士千二百军，侯封铁券十四人奉命爰初立庙，以壮金汤”。 明洪武20年，朝廷下令拆兴化府城、平海卫城建莆禧所城，将原横亘南北鲤江的两座形似双龙对卧的山脉圈起筑城，使之东临台 湾海峡，西靠凤山自成屏障，并成为八座小山八个湖泊和南北鲤江的中心。这样，从高处看，城外的八座小山环抱着八个湖泊映照着莆禧城，犹如众星捧月一般，极似天然的外八卦。而内八卦的设计则更为精妙。建城者因地制宜、匠心独运，在城内建十字街，南北门贯通成横街，东西门相连成直街；横街与直街交汇处，以青石垒成一个隆起的大龟，称蚌龟，龟甲呈圆形，龟边水道绕成方形，预示“天圆地方”和阴阳相生相克理念。蚌龟上建观音亭，以壮其威镇其圣。整座莆禧城以蚌龟为核心，八条水道沿横街直街向全城东 、西、南、北呈辐射状，形成八大巷道和八大弄堂。弄堂按八大姓氏聚落分布，并自然归入震、巽、离、坤、兑、乾、艮、坎八个卦位。卦位周遭散居其他族姓。八大弄堂似通非通，纵横交错；八大巷道又派生许多支巷，形成了莆禧城结构别样精致、气势雄伟壮观，变幻莫测的内八卦阵势。为了确保城内外八卦的统一，建城者又在莆禧城南大门口，居高临下修建一条九十九级石栈道，直通南江与海相连；在莆禧城北大门口，精心构造了雕有八卦图案的“八卦井”，挖掘一条九曲十八弯的“长沟”与北江相汇。这样，由北至南延伸，形成了莆禧城中轴线。北江、长沟、八卦井、北门、横街、观音亭、南门、九十九石阶、南江及湄洲岛妈祖庙，正好在同一 条中轴线上。中轴线一侧是凤山，一侧是龙喉，凤属阴龙属阳，阴阳和谐；左侧建天妃宫，右侧建城隍庙，左文右武，文武合壁。 八卦井是中轴线的法宝，也是莆禧城内外八卦阵的总法器。据说，八卦井建成后，城内外的一切景观都变得灵动起来，古柏发芽，铁树开花，凤山滴翠，龙喉吟唱……人们惊喜地发现，南北对称的龙喉，如同一对阴阳鱼明澈的眼睛，开始涌泉。从此，莆禧城传奇不断。《敕封守御城隍庙大神碑文》记载：“夫最着者嘉靖壬戌之秋，倭人入寇，城围五十余日，神灯四布，夜夜绕城，而寇望城生畏自溃鼠窜。”而此时，莆田最大的两座城堡兴化府城、平海卫城早已失守。莆禧城终成倭寇克星，朝廷“嘉异吾城隍守御之功” ，先后三次褒封莆禧城隍爷，还破格敕封为威灵公，赐以黄袍。于是莆禧城隍爷成为全国唯一身穿黄袍的城隍大神。 莆禧古城的传奇还一直在续写着。这座曾令日寇祖上蒙羞的英雄城堡，成了抗日战争时侵华日军的眼中钉。1939-1944年，日机隔天出现在莆禧城上空，进行疯狂轰炸。1939年农历九月十六到二十三日，日机连炸7天，日均6架次，最多的一天出动9架飞机。也是天佑莆禧，面对玄妙奇幻的八卦城，天上的日寇看得晕头转向，结果没有一枚炮弹命中古城要害。一天，日寇在机上瞄准了莆禧城中最大的明代建筑“八龟大屋”，俯冲下来，低空盘旋，狠狠地投下了一枚重磅炮弱，却落在了八龟大屋前20米的空地上，入土一丈多但没有爆炸，哑弹对着天空冒青烟，留下了一长串无声的叹息。据统计，日机共入侵轰炸莆禧城上百次，炸毁民房17座，炸死6个人。莆禧城如此密集的居所，惨遭如此长时间的低空轰炸，仅付出这么点代价，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也许，只有残缺，才会更美。也是1939年，伪军来了，南门、西门及其一半城墙被强行拆除。城民誓死抗争，保下了北门、东门以及1500多米长的城墙，南门、西 门的城墙基也得以保留。虽然这次重创给古城风水气象造成损伤，但城内的观音亭、天妃宫、城隍庙、蚌龟、十字街、坡路顶以及八大里弄的明清老房子风景依旧；城外的八卦井、九十九级石阶依然耸立，凤山和八座鲤鱼山依然青翠如昔，南北鲤江的龙喉依旧冒着清冽的泉水，忠贞不渝地吟唱着古城不老的壮歌；莆禧城的八卦阵图完好如初，雉碟雄风不减当年。 归梦如春水，悠悠绕故乡。从城门上抬脸，我已泪流满面，觉得好像做了场梦。走进北门，沿着横街一步一步地往家走，满目都是既陌生又熟悉的古宅院。回家真好。虽然古城曾经的刀光剑影、鼓角争鸣已黯然消退，岿然不动的古城墙、四正八方的八卦井也扣不开迷雾重重的小城故事，但石板铺就的蜿蜒巷道，仍依稀可辨当年我和小伙伴捉迷藏时留下的踏寻足迹。我在临街祖居地“大厝场 ”前驻足。大厝早已不复存在，余下空悠悠的百年大场。面对空旷的大厝场和遗址上一大片明代青石红砖，看着布满青苔的墙脚和尽 是土灰的陈砖旧瓦，让我不忍打破这份宁静，只得静静注视，默默离开。 这时，母亲从观音亭向我迎来，脸上带着春暖花开的微笑，我不顾一切投入她的怀抱，和母亲一起熔化在古城的余晖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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