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在我的乡村记忆里,是主角。她贯穿了童年生活的春夏秋冬,水波柔软,铺排了过往。当我回望,四处都是水的光亮。 那条河很长,直直地穿村而过。南面是农田,北面是晒谷场和房屋。四季往返,船只在河上穿梭不停,河岸边的人们忙碌着,躬耕不辍。 春天,田里下了种。新生的禾苗娇嫩,妈妈每天都要到田里,去看看蓄积的水是不是适量。育苗时,怕伤苗,水多水少都不行,得时常关注着。妈妈用锄头在田埂上开了一个小口,用石块、泥土、杂草堵住。田里的水多了,就锄开缺口,放些水出去。如果水少了,育苗的田块太小,叫来吴伯的抽水机是不划算的,那时我们就用水桶来进行人工“戽水”。这是我最喜欢干的农活了。那时,苗已在那一小块农田里,挺立出一片生机勃勃的葱绿。田块跟河只隔着一条不宽的田埂路,水涨的时候,地面会高出水面几十公分。周末,我会提上水桶,跟妈妈去田里参加劳动。水桶是黑色橡胶制成的,简单而实用,八九岁的孩子,提上绳子,也能灵巧的操控水桶。“戽水”时,我和妈妈腰微弯,站在河边,一人拉住一根绳子,左右手分别掌握前后的绳段,调适好绳子的长度和力度,把水桶往河里一荡,桶口偏下,轻轻的抛落水里,待舀满水,将前面的绳子绷紧,一提,另一只手带着后面的绳子一送,水桶就越过田埂,飞到田里,把后面的绳子一挑,水就倾桶而出,喷落在田渠里了。我的动作太过随心所欲,水就乱洒到别处,妈妈总要不时地提醒、纠正。就这么一直荡啊荡的,直到手臂酸麻,水量终于足够。妈妈总有好多的农活要干,她要去拔草,要去拾掇田埂,她嘱咐一番,留我一个人在岸上。我有我的游戏可消遣,我趴到地上,伸长手去拉河岸上的“竹草”,这种草长长的长在河岸靠水处,生命力极为旺盛。她的叶子像竹叶,夏日的黄昏,蜻蜓最爱停在上面,晃动,跃跃欲飞。我喜欢这种草,爱摘了去水里乱搅一通,搅得一水浑浊,鱼儿四处躲避,不得安生。我又异想天开,等水面平静,指缝夹紧,双手合成圆,放置在水下守候鱼来落我的陷阱。时有路过的乡亲,见我专心致志,总探问我在做什么,知道后每每哈哈大笑,笑声在水上荡开,聚成响亮的一片。 夏天到来,我们总爱去石桥边玩水。爸爸是孩子头,他总担心我和弟弟会呛水,一直护着我们。看堂哥堂姐无法无天地从水泥船“扑通”跃进水里,学飞鱼,游的一会儿就不见了人影,我总羡慕不已。可是我只能攀着爸爸,爸爸用手臂撑着我的肚皮,让我在他手中戏水,时不时还喝上一口水。水其实不深,堂哥常会潜到水底,捞些瓦片给我。瓦片被水浸成干净的砖红色,把边缘用石块敲平整,磨成滑溜的圆形或四方形,就可以拿来玩“踢砖”的游戏了。有人大声叫我们的名字,那是阿凯。他家的房子在水边,大中午的,他被禁止游泳,他就从靠河的窗户里探出身体招呼我们游到他家墙边,聊会儿天,嘻闹一阵。这时,堂姐的叫声就会来唤我们回去,她已经是大人了,不能再跟着胡闹。她就拿衣服来桥边洗。那里有一大块条石做成的小渡口。堂姐一边洗衣服,一边看管我们。她打上肥皂,把石条当成搓衣板,动作柔软而有力。荡开的肥皂泡沫在水面慢慢散开。我游到她旁边,掬起一把一把的泡沫来玩。玩得高兴了,捡起河边丢弃的小瓶,泡上肥皂水,扯一根芦苇杆,在水面吹起泡泡,阳光在透明、柔软、易碎的大小圆球里,化成五颜六色,飘飘荡荡,直到破灭。 秋天的时候,妈妈养了一群鸭子,天天关在院子里,我总觉得鸭子的身上好脏,就央求妈妈让我带鸭子们去洗澡。妈妈不允,她说你不会赶鸭子,呆会儿全跑没了。那时,妈妈给我讲了很多民间故事,她说我们隔壁村在唐朝的时候,出了一个皇妃,叫江采苹。她说江采苹本来也是长相平平,从小家境贫寒,每天都要去河边放鸭子,有一天,她把鸭子赶到了田里的一个小河渠,忽然一阵大风吹来,她摔了一跤。她爬起来后,去河边洗脸上的土,居然发现河水里的自己变得明艳照人。原来,她养的鸭子成精了,为了报答江采苹平时的照看,施了法术把她变成一个绝色佳人。后来,朝庭选秀,她就去了长安,并因美貌才情,被唐玄宗封为妃子,民间称为“江梅妃”,千百年来,她一直是家乡的骄傲。这个故事,让少年爱美的我动了心思,放鸭成了一件非做不可的事。一天黄昏,我瞒着妈妈,到邻居家借了一根竹杆,赶着鸭子上路了。我特地数了数,有八只。鸭子在岸边走动,井然有序。它们摇摇摆摆,笨拙而吵闹。我顿时觉得自己犹如将军,指挥着千军万马。时不时的用竹杆甩一下不听话的鸭子,来个小小的惩戒。鸭子终于下水了,这些小坏蛋,一到水里就四处乱散,全然没有一点规矩。我拿竹杆左赶右挡,却把鸭子越赶越远。它们在水面端坐不动,却滑离我越来越远。我四处大叫,你们不要乱游呀!越叫越大声,鸭子们却一点也没有当士兵的觉悟。我的声音终于带上了哭腔,惊动了吴哥。他从屋里跑出来,看我这样,不禁哈哈大笑。我看着他,眼泪直流,大声控诉:“我的鸭子!”吴哥笑够了,从我手里接过竹杆,嘴里吆喝着,在水面随意的甩几下,那群鸭子就神奇的集合整队了。吴哥帮着我在水里放了一会儿鸭,就把它们都赶上岸了。我终于一只不丢的把鸭子赶回家,在它们“嘎嘎”的叫声中,被妈妈骂了个狗血淋头。晚上我终于又想起那个故事,下午我忙乱极了,根本没有时间去河里照一下影。我拿来镜子一照,眉眼依旧,我失望地嘟了嘟嘴,躺在小床上。整个晚上,我都在胡思乱想没有变化的原因,大概是因没有刮风的缘故,或是我平常对鸭子疏于照顾,抑或是妈妈的故事根本就是胡扯的吧! 冬天的时候,外村来了很多船。这是外乡人来卖东西。船载来用的,吃的,引得各家主妇聚在河边购买。船载来瓷器,有画着各种美丽图案的碗、缸。快过年了,妈妈总要添置一些新的厨具。她总是老道的挑选,跟婆婆、婶婶们一起,用手在耳边敲出各种声音,检验质地的好坏。船有时也会载来包菜、大白菜。一船一船的,是专业种菜的人家拿出来卖的。妈妈会买些,拿回家洗干净,撒上盐,用缸腌起来,过段时间可以拿出来配饭。船也会带来各种新奇的玩意儿。我们最喜欢那个做爆米花的哥哥,他有一台神奇的机器,发动机轰隆作响,大老远就听得见。声音如集结号,小孩一听,纷纷往家赶,催奶奶拿出大米去河边,然后看哥哥变魔术,把米粒、糖精、食用颜料掺杂在一起,倒进机器里,变出一筒筒的爆米卷,有白色的,有红色的,咬上几口,满嘴脆甜的米香味。爆米卷还被我们贴上眼睛,充当望远镜,充当各种武器,嘻闹着打成一片,那是多么美妙的童年玩具啊! 那时,那条河是乡村生活多么重要的存在啊!河是水源。在平原土地上挖井,是出不了干净的水的,家家户户喝的都是河水。每天早晨天还没亮,妈妈就起床,去村头挑水。她说那里的河比较宽,比较深,要趁各家还没出来洗漱粪具,赶紧去挑干净的水回家。她总是挑了满满的一担水,扁担一路上在她的肩头颤颤悠悠,她有节奏地、轻盈地迈步,水晃动,偶有散落,在路上印出点点的水痕。河也带来食物,有鱼虾、菱角,各种螺贝,稍一烹调,就是各种美味的下饭菜。 回忆里的河总是那么的清澈,那么的美。河水倒映着水田,倒映着人们辛勤劳作的身影,那曾是活生生存在过的场景。河水曾那么亲切、那么清亮,带给我们许多的乐趣。 当我再次伫立河边,不禁愁绪盈怀,眼前的河,变的让我伤感不已。河道越变越窄,上面飘着各种杂物,河水乌黑浑浊,散发着臭味。我不忍直视,一股浓浓的哀愁在瞬间生成。我多么希望这条河能恢复我童年的模样,带着她如母亲般柔顺的力量,流淌不息,流向未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