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是土改时期参加工作的,他自称是土改干部,而且更乐意说他是土改时参加革命的。 父亲有件宝贝,伴随他走过六十多年风雨岁月,那就是一把手电筒。 如今看来再普通不过的一把手电筒,在当时却称得上是奢侈品,几乎花去他近半个月薪水。父亲将平生第一个月薪水交给爷爷,爷爷却将其中的一半用于购买那把手电筒。 解放初期的农村,正处于新旧社会转型阶段,社会充斥着错综复杂的矛盾和斗争。对地主阶级有专政手段,对于富农和中农们拥有的土地进行改革,就需要干部们走村串户去做思想动员工作。所以作为土改干部的父亲常常要披星戴月,有时还免不了要冒着生命危险,正是手电筒射出的那束光芒带着他翻越一座又一座的山,走过一村又一村,成了他的无声战友。 到我懂事时,那把手电筒已使用了十多年,我对手电筒的清晰印象就是从那时开始建立起来的。电筒的底端冲轧出圆形商标内有一只肥硕的大象正扬着长鼻,外圈是一串繁体的“上海光明灯具厂出品”和 “大象牌” 字样。手电的通体为白铜的质地,灯头外圈壳体为正八边形的,透过玻璃可以看见灯头内聚光碗镀着锃亮的反光层,小灯泡如同晶莹的眼珠深藏在碗底,筒体的纹饰细腻精致,造型典雅大方。 父亲在使用手电筒方面有许多严格的讲究,每当天亮后他总要将二节大号电池退出,放在床头柜上,说这样不会跑土(流失电能)。再则是,一般是不会轻易让我们这些小孩们碰的,充其量也只是当他来了兴致,会在黑夜里允许我们兄弟们将小手掌贴在灯镜上,由他亲自揿电钮,透视我们的小手。透过光芒去探视自己那殷红的手掌是一种愉快的感受,我照了右手还不过瘾,要照左手,因为是老幺父亲会格外照顾我多照一次。于是我伸出左手贴在灯灯镜上照,二哥就靠在身边细数着我的小指头:“一、二、三、四、五、六!弟弟是六指娃。”我立刻意识其中的用意,扭过身去用头正对着二哥的腹部猛烈一撞,摔得他四脚朝天躺倒在棉被上,引得全家人哈哈大笑。那时乡下将手脚不干净的人唤作“六个手指的。” 如今兄弟们都进入中老年了,回忆起这些片段还依然倍感温暖。 六十年末期,家乡发了一场大水,木兰溪沿河水位全线超警戒线,上游持续下雨,兴化平原一片泽国,洪水持续了近半个月不退。父亲奉命带领干部群众分段巡护河堤,作为干部他坚持值守夜班,彻夜拉网式巡视着责任河堤,正是那把手电筒伴随着他强烈责任心,一处处管涌被及时发现,又被及时堵住,溃坝风险就这样被一次次排除,家乡上万亩农田和十多万户村舍,就这样在父辈们齐心协力的抗击中被完好地保护下来。 直到洪水退去,计算一下半个月的时间内耗去一整年的电池量。 改革开放后经济上宽裕了,此时手电的筒体已有几处纹理都磨透了,后盖的螺牙也松弛,聚光镜早已长出锈斑,望着那显得陈旧的手电筒,我曾几次试图给他换把新的,对此,他总是坚决拒绝。正是手电发出的那一道光亮,穿越一甲子的时光,照耀着他不平凡的路,感情上他的确难以割舍。 受过苦难的人,血脉中总会流淌着俭朴的血液,父辈们无法接受的是时下风行的一次性消费用品。对于好端端的一支笔,芯用完就丢弃了,对于餐具和牙具用了一次就扔进垃圾筒,父亲甚至达到憎恨的地步。记得有一次,父亲固执地要我为他的一只打火机充气,我费了很大的劲才给他解释该类打火机无法充气,用完一次就扔掉。我的解析引来他长叹一声道:“好端端的东西,哪能这样糟蹋?!” 父亲年逾耄耋,经历过国家从灾难深重到繁荣富强的全部历程,他最能体会今天的一切来之不易。 如今追忆父辈那一代人,那是怎样的一代人啊!他们是对信仰之坚定,对物之珍惜,对事业之专心的一代人,是甘于俭朴生活,爱护纯洁心灵的一代人啊! 从父亲攘拥了一个甲子的一件宝贝中折射出那一辈人对生活的态度,值得当下的人去细细品味与珍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