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十八九岁时,曾去吴城当过民工。与来自全国各地成千上万的工友们一道,每天伴着太阳起,背着月亮归,奔波于鄱阳湖畔挖土、挑土、搬运草皮和条石修复被汛期湖水冲毁的堤岸。 吴城位于江西省永修县东北部。由四个嵌在鄱阳湖中的岛屿及其周边草洲水域构成。与新建、都昌、星子三县水域草洲相连,与共青、鄱阳、余干三地隔湖相望。吴城是个变幻多姿的江南湿地,也是世界A类候鸟保护区和江西鄱阳湖国家级自然保护区核心区所在地,因集镇位于吴山,三国时期吴国大将太史慈于山上筑土城而得名。 我们所在的工地周边除了零星几家渔户外,到处都是漫长的草地和大大小小的水塘,以及随处可见的难以数计的各种类野生飞离、水产品和人工训养的牛、马、羊等,自然风景十分优美。工地离鄱阳湖较近,每天出工,都能看到美丽的鄱阳湖,天气好时,可以看到鄱阳湖中的舟楫穿梭和游船往来,有时连渔工们、游客们走动的身影、谈笑声、歌声也分明可见、清晰可闻。广袤的鄱阳湖水总是那么悄然而缓缓地流动,和我家乡的大海完全是两种截然不同的风格。如果把常常涌起惊涛骇浪的大海比作凶恶的猛兽,那么鄱阳湖就是一个秀丽、温顺的少女了。遗憾的是当时我们每天都在赶工,难得有那种闲情逸致来观赏湖上的景色。因此,通常那宽阔的湖岸上只有匆匆而过的民工和为数不多的小商贩,显得荒凉而又寂静。而那期间,我却是这湖岸上的一位常客。当时在我们住地附近有一家专营干鱼和出租书的小屋,下工以后为了消遣时间,我经常到这小屋来租书看。有时从小屋里出来,就到湖边徜徉一会儿,然后坐在草地上看书。对那湖上的风光和岸上的寂静,我都是熟悉并且喜欢的。 那座小屋是用砖木简易搭盖的,据说这一带原有的村庄都被湖水冲毁了。屋里摆着许多鱼干,靠近门口一边的角落处,摆着几只陈旧的书架,书架上的书大都是当时流行的革命样榜故事书和连环画,也有少量新文学作品,看来是很少有人借阅的。小屋的主人是一位年近古稀的老人,他慈祥而热情,经常悄悄地主动向我推荐一些租金加倍的不敢公开放在书架上的武侠和言情小说看。有时他还会根据我当时的阅读兴趣,特地从别处转租一些认为合乎我口味的书,单独放起来,等我去租借。可是有一天下午我去换书时,老人不在了,坐在门侧那张小桌旁的是一位十七八岁的姑娘。她正在看书,见我进来,点头笑笑,没有说话。我向她问起那个老人,她说那是她爷爷,病了,她是来接替他的。等我从书架上选了一本小说,办了手续,转身要走时,她却喊住了我: “这位同志,你是我爷爷认识的那位吧,等等!” 她从角落里的书箱里拿出一本茅盾的《子夜》,问我是不是读过。我说没有。她说这是一本好书,应该读读。我说身上没多带押金。她说没关系的,看完后还来就是了。我道声谢,接过书就匆匆而去。 说实在话,当时我对新文学作品读得很少,对茅盾这部代表作的理解和感受也很浮浅,但是书中人物的生活和命运却吸引了我,于是我又接连读了他的《蚀》三部曲(包括《幻灭》、《动摇》、《追求》),以及《虹》和《霜叶红似二月花》。随后,我又从她手里租阅过鲁迅的《呐喊》,张爱玲的《传奇》,巴金的《家》、《春》、《秋》,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埃塞尔·伏尼契夫人的《牛虻》,以及朱自清的散文,戈尔泰的诗集。在有一段时间里,我被张爱玲作品中那些美丽动人的爱情故事和抒情淡雅的气息,以及那充满艺术灵性的言语迷住了,相继从她手里租阅过《小团圆》、《半生缘》和《十八春 》。她觉察到我对张爱玲的兴趣,还主动从别处给我转借来《秧歌》、《怨女》和《都市的人生》。总之,在那些日子里,我每隔三五天就会往小木屋跑一趟,阅读兴趣也在不知不觉间发生了变化,新文学作品读得多了,过去所热衷的武侠和言情小说读得少了,而对作者的创作理念和创作技巧的研究却兴味盎然,并从心底里萌生了有朝一日自己也要动笔写作的欲望,这个变化是跟那座小木屋和那小木屋中的姑娘分不开的。 回忆在那段时间里,我与那姑娘的接触虽然不少,但由于小青年的羞怯心理和当民工的自卑感,我总是匆匆地来,匆匆地去,除去还书、借书之外,我们之间从来没有坐下来谈过。记得也曾有几次姑娘很热情地邀我坐会儿喝杯茶,但都被我借故婉言谢绝了。我甚至没有认真地打量过她,只记得她眉目清秀、皮肤白皙,具有一种文静、安祥的气质,和她身边的鄱阳湖是那么浑然一体,和谐一致。 半年后,由于工程质量频出问题,我们的工资老是被扣或延发,以致有时连三餐都难以为继,人又被工头控制着不能走。所以,我必须趁着黑夜逃遁另找赚钱门路。因为那时正当文革期间,家父被泛滥的运动潮流旋入其中,并遭人陷害关进了监狱,我中学没念完就被迫停学了,成为家中的主劳力。临走前一天的黄昏时候,我到小屋去还书,路上突然想起来这里打工虽属偶然,但是能认识这样一位那么亲切那么好心的姑娘却是缘份的。况且这段时间多亏姑娘的热心帮助,给我提供了充足的精神食粮,让我在艰辛的劳作之余,心灵有个歇息的港湾,今晚该坐会儿向姑娘道别并表示谢意。往常这个时候那姑娘总是在的,屋里常常点着灯,进门总能见到她在灯影中一个温和的微笑。那天却不知怎么,小屋的门锁着,窗帘挂着,屋里是黑的,显然她是提前走了。 怀着一种惜别的情绪,我在湖边逗留了一会儿又踅回来,门却依然关着。我只好到附近工地指挥部借支铅笔和纸条,写上:“姑娘:您好,并向您爷爷问好,祝愿您们好人一生平安!我走了。”然后夹在书中,从门下的缝隙塞进屋里。回工房的路上,姑娘的音容笑貌在我的脑海里回荡着,心里不禁涌出一种失落、难舍的感觉。人真得很奇怪,彼此经常见面时不会感觉什么,等到离别时却会突然感到以往的相处弥足珍贵。那是一个静谧的夜晚,月色朦胧,万籁俱寂,鄱阳湖似乎也在为我即将面临的离别而伤感而沉思,它无声无息,悄然不动。 当时在工地,流行着一首题为《南京知青之歌》的歌,那是一首抒情、思乡的歌,带有浓重的感伤情调,前面两段歌词是: “蓝蓝的天上,白云在飞翔,美丽的扬子江畔是可爱的南京古城,我的家乡。啊,彩虹般的大桥,直上云霄,横断了长江,雄伟的钟山脚下是我可爱的家乡。 告别了妈妈,再见吧家乡,金色的学生时代已转入了青春史册,一去不复返。啊,未来的道路多么艰难,曲折又漫长,生活的脚印深浅在偏僻的异乡……” 以后这些年,我走过许多地方,经历过许多事情,既有幸福和欢乐,也有寂寞和悲伤。青少年时代经历过的事情很多已成为过眼云烟,在记忆中逐渐消失了,而这支歌我却始终记得,至今也能一字不错地唱下来。在家乡的木兰溪畔,在海滨的沙滩浴场,在郊野的瓜田薯地,在市政公园的林荫小道,当我一人独处时,我都会唱起这支歌。而每当唱起这支歌,就会想起在吴城鄱阳湖畔那段短暂而难忘的民工生活,那缓缓流动着的湖水,那无边无际的草洲,那不计其数的飞禽走兽,那荒凉而寂静的堤岸,那朦胧的月色星光,那间令我心驰神往的小木屋。于是,心中就会牵出一阵遥远的思念,漾出一段淡淡的惆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