滨海城市的人，都喜欢用“海天一色”来赞美大自然与人之间的和谐融洽。
  我的学友锦云，是位无拘无束说干就干的乐天派。他中等个子，手脚利索，从小就把自己比喻成天上的一片云彩，又像孩子捉迷藏，飘来荡去，瞬间轻捷飘浮，瞬间又躲得无影无踪。他说这样才活得逍遥自在、乐趣无边。
  锦云从小就对汽车特感兴趣。他上小学时，一天发现一辆国产载重货车停靠在马路边。他拉开车门悄悄爬上车，手按方向盘，脚踩油门。谁知那马大哈的司机，竟然没将车刹住，货车缓缓启动，吓得路人们惊呼：“货车怎么会开跑？是小-小鬼捣蛋！”
  正在马路边埋头购买香烟算钱的司机听到呼喊，扭头一瞧，停靠在马路边的货车怎么会滑动起来，便猛冲上去，拉开车门，发现原是一位十一、二岁的小鬼在胡弄玩车，赶紧手脚并用，来个急刹车，才避免了一场车毁人亡的事故……锦云像片飘来荡去的浮云，那天幸亏没酿成大祸，考虑他年龄才十一、二岁，学校就给他批评教育处分。
  初中毕业，锦云填报的志愿是爱国华侨创办的交通航海中专学校汽车专业。当年填报中专可是热门，谁也不敢与锦云竞争，因为他亲胞兄在家乡参加解放初期的剿匪斗争中光荣牺牲，被政府定为革命烈属家庭。锦云真真切切记得，当年父母带他去祭拜胞兄，瞧胞兄埋葬在英烈集体大公墓里，竟天真地问：“怎么阿兄没修单独的坟墓呢？”
  “你阿兄是共产党的人，牺牲后就跟大伙儿作伴躺在大屋里啰！”父母坦然回答。
  小锦云紧皱浓眉，仰望苍天：“阿兄呀，你为国牺牲，连死后也不搞特殊化！”
  锦云中专毕业，分配到山城林业车队当修理工。当年对我们这些知青来讲，中专毕业的修理工月薪39元，月供口粮35斤粮票，可算是天之骄子。逢过节假日，知青们会三三两两地往锦云的林业车队探访串门，他那时还是单身汉，会从食堂里给每人打半斤干饭，买二角掺有肉丝的青菜，那算是神仙般的享受呀。
  那年月，知青们陆陆续续往锦云所在的林业车队奔走，他每月35斤粮票，敢情用个精光。有一回，锦云开口向工友借粮票。那天正下倾盆大雨，工友们打趣道：“阿云师弟，你胆敢冒雨往篮球场奔跑两圈，再翻个跟头，老子5斤粮票干脆送你啰！”
  锦云二话没说，迈动粗壮双腿，毅然冲进雨幕，在篮球场转了两圈，又翻了个大跟头，浑身淋得像只落汤鸡，竟将那借粮票的工友吓得目瞪口呆、六神无主。
  锦云为接济知青朋友，肝胆如火，情比天高，成为美谈在知青中传闻。
  改革开放后，锦云成家立业，还提为车队里的技术员。那天，我去车队探问，只见他中等个子，披着油污工装，满脸胡须，动声动色地说：“天哪，咱车队修理工张师傅的女儿张静初，竟成为闻名全国的电影大明星。你说修理工后代与电影大明星，能画等号吗？这连过去的天皇大帝也难预料呀！”
  “嘿，天帝与平民之间，自古以来就没啥两样，只是……”我点头默认。
  斗转星移，几十年一晃而过。锦云所在的企业倒闭，他也已退休，跟随儿女居住在滨海城市。我重逢景云，他年逾花甲，满头银丝，脸色黑里泛黄，行动也不那么灵活自如，但讲话仍铿锵有力、掷地有声。我和他不时地相聚，品尝海鲜，饭桌上叙旧谈心，充满欢声笑语，也感叹时光像天上的浮云流失，过年犹如度日一般。
  忽一日，锦云无精打采，心事重重地转告，他得了肝癌，已浑身扩散转移。
  我听着，犹如晴天霹雳，痛苦地说不出话儿，泪如泉涌。
  那天我去殡仪馆，望见锦云的遗体，他满脸憔悴，毫无血色，却是那么安详自如地躺着，像沉睡一般……他终于像天上的一片浮云，飘来荡去，渐行渐远。
  不久前的清明节，锦云的家人转告我：“按他先前的遗嘱，将骨灰撒在大海进行海葬。”
  “为啥不买公墓、骨灰盒寄存或树葬呢？”我不解追问。
  锦云的亲属挺难过回答：“阿云每月退休金不到3000元，过日子加治病早就花个精光。如今买个公墓得花十多万元，寄存安放骨灰盒也得花几万元。为不拖累家人，他毅然选择海葬……”
  我感到揪心痛苦，尔后又逐渐平静下来：锦云的选择既合乎情理，又顺其自然呢！
  那个春风荡漾的清明节，锦云的骨灰伴着五颜六色的花瓣，扬扬洒洒飘拂进大海，化成一朵浪花，汇入万顷碧波之中。锦云从天上那片飘浮不定的云彩，变成一朵洁白碧蓝的浪花，真正融入大自然之中。
  锦云呀， 请你一路走好！我不禁从内心吟诵海滨城市人常讲的那句“海天一色”的话儿。

     □林俊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