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这里讲述一段人与猴的恩怨往事，发生在遥远的年代，在父辈身上。 在东南沿海千峰万壑中，有一座高耸入云的山叫达云山。达云山的半山腰有一座千年古刹——青莲庵，庵里住着被世俗和时光遗忘的三位老尼姑。对行路人而言，这座寺院还是一座心理界碑，过了这里再往山里走，就需要你有足够的胆量和勇气。在我们这些小孩眼里，尼姑们是勇敢的，因为她们总是扼守在一道危险的边缘线上。 为了山货的收获，村里的猎户们会壮着胆向深山挺进，当然他们要时时刻刻握紧手中的猎枪。 随着尼姑庵里传出的钟磬之声渐渐缥缈，进山的人会觉得越发孤单。于是，他们会用方言吟哦一种古老的歌谣去驱赶从密林里散发出来的恐惧。 “达云山，山达云。 山中住着老药仙哪！ ……” 调子被刻意拉长了，变得悠扬动听，还没等一曲唱完，就到了一处狭窄得让一头牛都难以转过弯的岙口，村民们将其称为 “牛难弯”。这处岙口只要一夫便可扼守，明朝万历年间，村民们凭着单薄的器械在此抵挡过凶猛的倭寇。 过了牛难弯就可以遇见一片望不到边的竹林，竹林深处曾经散落着许多小山村。这些山村早在解放初期就枯萎了，当年在人民政府号召下，山民们纷纷放下伐樵的刀斧，下山投入热火朝天的社会主义建设热潮中去，遗弃下来的农田和果林早已被荒草所簇拥，所替代。 自然力用极其短暂的时光，就将人类上千年活动留下的痕迹抹煞得无影无踪。少了人为的搔扰，大自然在这里迅速重塑出一副原生态气息，也为猴子们的恣意繁衍腾出一大片安详的天地。转眼间，山上的猴子就成了群，有时猴子的足迹甚至可以跨过牛难弯，触及我们村庄的边缘。尽管如此，这种生灵似乎与村民间达成一种默契，村里的猎户们从不伤害猴类，猴子也很少糟蹋农家的庄稼。 有一回，村里的老猎户九兴老人上山回收野猪夹，密林深处来传出小孩的尖叫声，循着叫声他忐忑地寻找，发现野猪夹住一只小猕猴，小猴正努力地挣脱着，发出悲切的哀嚎声，远处一只老猴无助地守望着。九兴老人上前小心翼翼地解开套钩，松开小腿，就这样小猴子一瘸一拐跑回老猴的怀中，一老一幼的两只畜生三步一回头地消失在密林深处。 山里的猴类极具灵性，它们不但善于生存，还善于收藏。 猎户们上山要是遇上好运气，会从山洞里掏回成筐成筐由猴子们腌制的笋丝。春天里，猴子们会把采集来的竹笋捣碎，撕成细条丝，再选择一处僻静的石臼，采集山上一种带有咸味的蒲盐草，一层草一层笋鲜明地堆叠妥当，最后还会在顶层压上重石。如此一来，用不了一周的时间竹笋内的水份就会浸出，蒲盐草的咸味会吸了过去，经过加工的笋丝色泽金黄，可以一直保存到来年春天。乡亲们给这种笋取了一个富有诗意的名字叫“神仙撕”， 叫着叫着就成了“神仙丝”。 猴子们制作的“神仙丝”不但自己爱吃，村民们也将其当作一道奇特的美食。竹笋经浅度发酵除祛了苦涩味，酸度却确切地被保留下来，残留着发酵过程中形成的醇香，而蒲盐草那有限的盐度也不至于让笋丝过分的咸。神仙丝具备清热、解表、化积的奇特功效。到了盛夏，暑热难当，乡亲们顶着烈日在田里忙农活，回到家里只要端起一大盆的稀粥，伴随呼啦啦的吸吮声，配以大槽牙咀嚼神仙丝发出嘎嘣脆的响声，单听那声音就足够让你消渴解馋。 对于猎户们适当窃取它们的劳动成果，猴子们多数会持宽容的态度。久而久之，人们发现其中仍需要有度的把握，如果触及了底线，也会将它们逼急了，甚至会招来无情的报复。 村里就发生过一次，记得有一次村里猎户们兴高彩烈地从山上挑回了十来担的神仙丝，扁担都压弯了，嘎吱嘎吱地响，成串沿着山路下来，未待进村就可以闻见一股奇特的清香。有的人索性直奔镇上贩卖出去。 当天入夜后，猎户们还未完全入睡，就听到屋顶上传来冰雹般袭击声。猎户们连忙披衣冲出门外探视，并无冰雹，夜色中隐约望见有上百只猴子正靠着山墙轮番向屋顶抛掷小石块，石块如雨点般落在屋顶上。机灵的猎户迅速取出土炮对着山墙连轰了几发，猴子们才止住攻击，逃遁到山林里去。 第二天清晨，人们发现当天所有掏得神仙丝的猎户几乎都遭到猴子们的攻击。令人疑惑不解的是九兴老人本次也挑回满满一担的神仙丝，而当夜袭中他们家却片瓦无损。 此后，相当长的时间内村里再也闻不到神仙丝的清香。 上世纪五十年代末期，同全国各地一样，人民公社不恰当地要求大家放开肚皮吃食堂。我们这个小山村也不甘落后，家家户户都砸烂锅灶，涌入村里的大食堂。不久，人们就发现村食堂煮不出干饭来，紧接着连稀饭供应都有点犯难，又过了不久，尽管你掂起长勺也难以从大食堂的锅底捞出几粒米来。 屋漏偏逢连阴雨，那年月又撞上大旱年，禾苗枯死，田地绝收，乡亲开始吃力地啃起树皮，咽起甘蔗渣，个个都饿得头大脖子细。九兴老人当时正步入老年，胃肠无法消化这些粗糙的食物。爬山涉水的人饭量本来就大，更是饿不起，到了三伏天他的腹部出现严重的滞塞和脘胀，肚子胀得跟西瓜一样浑圆，食物难以进出。硬朗的身膀终究还是扛不住，病榻上他用低沉的声调念叨着：“我这病说难治也难，说好治其实也好治，只要有一二斤的神仙丝也全都解决了！” 绝望中老人反复叨念着。到了第二天，天还没亮透，一股奇特的香味将他的老伴从睡梦中薰醒，寻着那股气味推开门，老太太惊讶发现自家的门坎上凌乱放着一大堆神仙丝。 就这一堆笋丝治愈了九兴老人和村里许多人的脘胀。 九兴老人活到九十多岁，至死他还坚信那堆神仙丝是他搭救的那只猴子送来的。生前他反复絮叨着：“那畜生拥有让人类汗颜的智慧和美德。要是行的话，认它作干儿子都乐意啊！” 在物质无比丰富的今天，追忆饥荒年代里曾给父辈们带去温暖的那段往事，依然玩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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