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村庄有星罗棋布的巷子，一条条、一道道，隔开了密集的房屋，仿佛脉络，给村庄的生活注入了生气与灵动。 村庄有很好的布局。一条河，隔开南边的农田、北边的晒谷场，晒谷场后面是房屋，一列列地被巷子隔开。那条河在村庄的尽头分岔，一条流向邻村，一条绕一个弯，折返屋后，从菜地边穿过。那一大片菜地离房屋不远，中间散落着猪圈、草房、坟墓、粪池和残垣土墙。从每一条小巷穿行，绕过那些弯曲难走的小径，都能看到后河。学会在小巷里穿行，是村庄乐趣生活的开始。 村庄的每户人家都住在巷子旁。从村头到村尾，遍布着许多的巷子。巷子各有不同，有些宽而短，有些窄而长，大都直通到底，看得见尽头。每条巷子里有多户住家，都会在巷子里开扇小门，平常从这里进出。村里的房屋很有气派，几进几叠的格局，往往几家住在一起，从大门出入繁杂多事，小门倒更觉便利。 我家的小巷比较宽敞，爸爸和邻居，修整了一番，砌了排水沟，中间铺了石条，用碎石把路填得结结实实的，这样雨天走过，就不会泥水乱溅。夏初的时候，我喜欢把小竹床搬到巷子里，披上一条薄毯，享受着过巷风的美妙。清晨的阳光会从我家院子，一寸寸地移过对面墙上，见证我单纯而快乐的童年生活。我会抬头去看蓝天，蓝天上有一团团白云，白云跑来跑去，化成各种图像，或层层厚重，或轻丝如烟。我总是任凭自己放飞想象，在那些飘移不定的洁白棉絮中去构思我的神话故事。华爷爷是我的伙伴，他是供销社的售货员，供销社就在巷子旁。他在后屋开了窗，我们总是隔着窗子聊天。中午的时候，店里没有顾客，华爷爷就会呆在窗边，做各种琐事，他的午饭也会在这里准备，我总爱八卦地探问他今天吃什么，隔着窗上的铁条，使劲伸头看看他的碗里是什么菜。有时我也很忙，忙着坐在竹床上，观察墙上列队走过的一群蚂蚁。看它们搬动食物，匆匆赶路，碰到对面迎来的同类，用长在头上的角相互碰触。我总是好奇，想知道它们要去哪里，一路追踪，一路拦截。孩子的心是残忍的，我看见它们爬进一个土缝里，就折了墙边的一根草杆，伸进去乱搅一番，或是回家拿来装水的瓶子，把蚂蚁的家浇得湿透。蚂蚁终于不再出入，而我却略感寂寞，好在过一会儿，土干了，蚂蚁又开始忙碌了。瞧，小巷曾收留过一颗好奇的童心。 夏天终于来到，这时，我总爱呆在二伯家的巷子里。他家是巷子最里面的一家，我穿过长长的巷道，避过邻家哥哥如拦路虎般捉弄的魔爪，自觉历九死一生，只为在那块青石板上睡上一觉。青石板是二伯对面人家的门槛石，在夏日的热气中，有一种舒适的冰凉。奶奶刚吃过饭，坐在石板上编她的塑料篮子，见我过来，就移到旁边的石凳上。我仰躺上去，感觉舒爽悠闲。我抬头就能看见那些花，色彩鲜艳，从二伯家二楼的阳台边缘露出来，给幽深狭小的小巷带来几缕活泼的春色。那些是最普通的花，有太阳花，有“日日有”，有海棠，生命力极为旺盛。它们肆意蓬勃，四处蔓延，开出最浓烈的妖娆。二伯母总说花是她养的，可堂哥悄悄告诉我，花是奶奶养的。我总是好奇，那些那么漂亮的花是怎么养出来的？我也在家用费弃的铁盆养花，最耐活的仙人刺总会被我养得枯干。这时是最好的向奶奶讨教的时机，堂哥们都午睡去了，没功夫跟我争奶奶了，奶奶是我一个人的了，虽然她总会骂我，但我就是愿意呆在她身边，帮她喂鸡、晒稻子，做她叫我做的事，期望能听她夸我一句，期望她满是皱纹的脸上能绽开笑容。小巷曾映过我充满期待的脸。 珠奶奶家住在另一条巷子里，她开了一家豆浆店。午后，刚磨好的豆浆在大锅里煮着，老远都闻得到浓郁的香味。爷爷总会带上我，去吃一碗豆浆米粉。珠奶奶是个健壮的人，她站在灶前，锅里的热气喷在她的脸上。她拿出一把米粉，拆掉绑着的稻草，左右扯开，放到豆浆里，铲子一压，一搅，米粉就熟了，用特制的长竹筷一夹，放进碗里，浇上热腾腾的豆浆。不下雨的时候，珠奶奶总把桌椅摆在小巷里，隔着小小的木桌，我和爷爷一人一碗，相对而坐。我喜欢吃豆浆的一层皮，爷爷就用筷子把他碗里的豆皮都挑给我，再加上酱油和葱，搅拌一下，滋滋有声的吃起来。我舍不得吃得太快，总细嚼慢咽，一会儿，豆浆全被米粉吸干了，变得干涩难咽。这时，珠奶奶总会慷慨的给我添上一勺汤，豆浆的浓香在小巷里经久不散，弥漫了我的整个童年。 容姐姐的房间临着小巷，她的窗户上有滴水檐，雨季的时候，滴落的水把窗下的泥土浇得潮湿。爸爸买了枇杷，我用手掰开果肉，小心翼翼地不让口水沾到核上。我在那块土里挖了小坑，把枇杷核放进去，盖上土，浇上水。从此，我在心里种下了念想。我天天去容姐姐的窗下守着，我忍住想翻开泥土看看核长苗了没有的冲动，在心里默默期待，我的苗儿能破土而出，健康生长，育成果实。我是个尽职的主人，时刻不忘为她挡风遮雨。我用纸折成各种风雨棚，罩在播种的地方。时间好像故意和我作对，过得慢而艰难，终于，我的等待耗尽了，我失望之余，移情别恋了，我忘了我的庄园。直到一天，容姐姐要送我一个小礼物，我依约去她窗下找她，不经意发现，我的枇杷已长出嫩绿的两瓣芽，羸弱有蒲柳之姿，让我欣喜不已。小巷曾萦绕过一份遗忘的喜悦。 小巷带来的并不总是幸福，也会带来恐慌。有天放学回家，大门锁着，邻居说妈妈去菜地了。我最怕一个人穿过菜地，那里有太多的坟墓，又刚下过雨，那里的土地潮湿滑腻，令人厌恶。我就一直在家等，等啊等的。天色暗了下来，还不见妈妈的身影，我决定去找她。我穿过屋后一条条阴暗幽深的小巷，各种昆虫在雨后四处乱闯，爬上我的脚，我一直用力地缩脚，避开那种触感。我的拖鞋噼噼嗒嗒，在空旷里回响，声音让人害怕。夜色中，一堆堆的坟，形状明显，我不敢用眼看，心里一阵发毛，总觉得会有东西从那些土堆跑出来，如影随形地在我身后。我的恐惧越放越大，终至无法忍受，我在后河边奔跑起来，一路摇摇晃晃，拼命往前。直到撞在一个柔软的怀里，“哇”的一声，我哭了起来。有人叫我的名字，原来是妈妈，她在菜地里趁着雨后播种菜籽，心想着把活都做完，不想误到这么晚。我牵住妈妈温暖的手，无助的感觉瞬间消失。小巷一定笑过我的胆小。 曾经，我们一走出家门，就在小巷里生活。后来，村庄建了新居，家家户户都搬离了逼仄的老屋。巷子平常很少人走过，越发荒凉，生气不再。有时，我会特地去看看我的小巷，那里变得寂静无比，只剩一道小小的缝开在尽头处，颓败萧索，模糊破旧。 小巷终于退出了村庄的生活，成了记忆般的存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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