莆田人自称“阿骚”,带着粗鄙的自豪;外地人也顺着说“莆田骚”,眼神中常含轻贱。 “阿骚”不知起源于何时,但传说中的明代邑人“小五哥”(《闽都别记》里的“郑唐”与“小五哥”高度相似),大体上符合流行到现今还在说的“阿骚”释义:高智商、高情商,歪思路、歪套路。 现在有时也能看到“骚”字在莆田之外的组词成句的流行表述:如,骚贷、骚娘、闷骚、骚操作等。 我开始申请公众号时,取名“闲骚辩零”,但没有通过。我思索良久,试着去掉“骚”字,改作“今闲辩零”,侥幸通过了,就是现在用着的这个。 于是,我就以“闲人”之心度“机人”之腹,猜想是不是负责公众号审批的人或机器或机器人系统,可能有“骚”过敏?现在媒体审查系统中,经常会有某些字词或名称过敏,与想象中古代的避讳禁忌类似。古已有之,不足为奇。 既然“闲骚辩零”不被许可,那么,用“今闲辩零”也挺好的。 其实,我本初是套用莆田话高频语“闲骚辩零”,而阴谋诡计则是取“屈骚墨辩”成说之义。 古代屈原的《离骚》代表浪漫主义文学的一座高峰,《墨子》里的“名辩”内容,也可视作理性主义逻辑思辨的一处里程碑。 我的本意是“闲”着无聊,捡拾古人“骚”和“辩”的“零”底杂碎,以作消遣之资。既然“人家”不肯让我“骚”,我就学“甄士隐”的方法,“隐骚”已而,仅存“辩零”矣夫。 莆田以“骚”闻名,若其“骚”并非始自明代的“小五哥”,而是源于战国的屈原,那么,此“骚”决非我在本文起始“粗鄙自豪”的论断,而当是古雅高尚之褒奖了。 我幸而生为莆田人,当然是自带骚气的骚人,言行动止,须臾不离其骚,讲“骚话”,办“骚事”,“骚讲二十 ”。当然,我是爱惜羽毛的,所自许为“骚”者,都不含贬义色彩,而是“凭书讲”的。 提到“凭书讲”,我又联想到早年莆田民间流传的一个小故事,或者微型笑话。 据说,早年山里嫂进城,喜欢三五成群,组团前往。伊们进城,除购物看光景之外,总是喜去“看命”。俗话说“生歹爱照镜,命歹好看命”。山清水秀滋润出来的山里嫂,其颜值大多是可以碾压城里人的,所以伊们天然去雕饰,不太经常照镜。但是生人生命确实比较歹,不幸命运每常降临其身,所以,“看命”倒比较喜好。看命能收获廉价的慰藉,幻觉渺茫的希望,“撒谎且过眼前关”。 某一次,四五位山里嫂来到城里的看命店(或在雷山巷口,庙前,鼓楼里?具体位置不详)。入的店来,一人报出八字,先生口里念念有词,丁丑乙卯天寿天贵劫财伤官金银禄库六亲大细冲犯克破贵人相护小人放刁……掐指一算,哎呀呀赞叹道:坤造八字端正,时日无差,命带天福,吃也有福,困(睡)也有福…… 女主听到“时日”,心中已是不快,以为是“死日”。再到“有福”这里,更是怒不可遏,忍无可忍,怒目圆睁,冲着看命先生,乍吓一句:嘴欲烂,汝听甚人讲? 先生突遭“口伐”,一时哑口,一脸懵逼无辜,委屈片刻,稍稍缓过一气,徐徐言道:“吾凭书所讲也。” 一言既出,又起波澜。女主忿忿自语:我就知是,肯定是好俏吴冰珠讲的。回去跟伊大算账,看看我不撕烂伊许老X嘴!哼! 先生更加茫然,他万万猜不到女主会把“吾凭书”听成了“吴冰珠”,更想不到伊们二人,早已为邀宠于村里一个名叫“有福”的有钱有势的头面人物,因争风吃醋而闹得鸡飞狗跳了。 “旧社会”此类事甚多。有些老童生挣不到秀才,为糊口而权作江湖术士,磨砺既久,终至“变秀才为学究,又不济事耳”。(朱熹语,见《朱子读书法》)“秀才变为学究”是一个可怜而又可厌的存在,比如鲁迅笔下的“孔乙己”。 此“看命生”也是“村学究”款式,讲起话来,不文不白,夹文夹白。他如果老老实实告诉女主,他只是按照“看命册上讲”(凭书讲)的,女主命好,“有福气”(有福)云云,那是不会引起误听误解的。 大约任何语言都存在同音、谐音的事实,在特定语言情景中,是不至于产生歧义的。语言的历史性、社会性、民族性、习惯性,约定俗成的语法规则,克服了交流障碍,保证交流的有效性。 但在某种特定语境中,却要选择恰当的语词和合适的表达方式。如,看命先生与女主人之间的交流,古板地“凭书讲”,许多时候是会惹出麻烦的。 现在的一些自媒体,盲目地、刻意地使用“谐音梗”,如“京”彩、努“荔”、“溪”望、“牛”转等等,偶一用之,令人耳目一新,重复套用,却不免讨人厌嫌。至于“久痒性会”“又双叒叕”之类,则已是语言堕落,粗鄙恶俗了。 莆田风土人情能与“骚”字粘连,如果“骚讲”能坚持守正,严格“凭书讲”,无论是“书卷气”还是“书呆子”,庶几可得世人尊敬。 “凭”的意思是按照、遵循、依据,民间俗话中有“凭凭崇圣宫”“元宵凭古例”“凭样画葫芦”。莆仙戏中经常会有一句说白“凭汝障讲”,这个“障”是疾言(快说)合音的记音俗字,“这样”快速地连起来讲音如“障”。“凭汝障讲”还原为慢点说,则是“按照你这样讲”。偶尔也见自以为普通话纯正的外地人,嘲笑“胡贱人酱紫”,我就会不客气地怼回去,说,不懂古汉语和语言学,就没有资格嘲笑福建人,更没有资格嘲笑莆田人!“古无轻唇音”,是学界共识。“福”的声母f,古人只会发成h或b。而“障讲”或“酱紫”,却是“这样讲”或“这样子”的合音记字。其实,某些收字量较大的正规字典也收录了“嫑”“甭”“奀”等字,都是为合音或会意而造的“俗字”。至于《康熙字典》则更“甭”说了。 “骚讲”与“ ”在莆田话中可以构成一个代数式或函数:“骚讲N ”。变量N的取值,我目前已知,可以构成集合{7,8,20,21,27,70,78,79}。但肯定不是全集。有兴趣的朋友可以继续填补。不过,我还是主张“凭书讲”。有书为凭,才能骚出风采,才能骚出境界,才能直让“唐宗宋祖,稍逊风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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