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城山的梅花又绽放了。陈俊卿准备赴泉州上任,艾轩依依惜别于惠安道中:“百片牙旗水面长,蔡邕题在刺桐乡。十年杯酒开云榭,一样官衔过洛阳。我亦携家缘送客,谁能扫地自焚香?野桥冲腊寒梅白,莫要登临忆侍郎。”陈俊卿比艾轩仅大一岁,是艾轩挚友。后来为艾轩撰写《神道碑》的左丞相周必大说,他所认识的两个莆田人,一个是“博洽刚介”的著作佐郎刘夙,另一个是“道德隆重”的宰相陈俊卿。这两个人从来不轻易赞许一个人。但是每当谈及莆田家乡人物,刘夙总是说艾轩是他的老师,而陈俊卿则称艾轩是他交往了四十年的“三益之友”。 陈俊卿不仅是艾轩的知音,也是朱熹的知己,与之结下长达36年的深厚友谊。俊卿以用人为己任,曾三次秘密向皇帝推荐朱熹,而朱熹都不知情。宋孝宗曾问陈俊卿认识朱熹否?陈俊卿答道“臣素知之,今日正当得此等人布之朝列,则所谓猛虎在山,藜藿不采;汲黯在朝,淮南寝谋者也。”将朱熹比作猛虎和汉代诤臣,赏识之情溢于言表。陈俊卿曾延请朱熹为师,让他的三个儿子陈守、陈定、陈宓跟随他学习。陈俊卿去世后,朱熹撰写了洋洋洒洒两万多字的《丞相魏国陈正献公行状》,对曾经的知遇之恩深表感激。 艾轩、陈俊卿和朱熹还与“南湖三先生”的后人郑樵相善。郑樵比艾轩早生十年,一生不应科举,隐居涵江芗林山、夹漈山,力读30年,著成《通志》200卷。此书与唐朝杜佑《通典》、元代马端临的《文献通考》并称中国史学“三通”。近代史学大师梁启超赞称:“史界之有郑樵,若光芒竟天一彗星焉”。艾轩说“六兄(郑樵)去吾圣人千余岁,得不传之学……某前数年闻夹漈有说,便心开目明。”郑樵曾访艾轩于谷城山,沉醉于其间如诗画境:“青嶂回环画屏倚,晴窗倒入春湖水。村村丛树绿於蓝,列列行人去如蚁。新秧未插水田平,高低陇麦相纵横。黄昏倦客忘归去,孤月亭亭云外生。”(《谷城山松隐岩》)朱熹赴任同安主簿途中特地上夹漈山拜会郑樵,请其指教学问,留下许多动人传说。说郑樵家贫,朱熹远道而来,郑樵仅用“豆腐、白盐、白姜、荞头”招待,两人谈论了三天三夜。朱熹留联以示谢意:“云礽会梧竹,山斗盛文章。”下山时,朱熹的书童嫌郑樵待客无礼,朱熹却笑着说:“此‘四白’乃山珍海味齐全也。” 朱熹所处的时代,莆仙官至南宋宰相的有叶颙、陈俊卿,参知政事的有龚茂良、郑侨。同时间从这一方壶山兰水中涌现出一大批俊彦豪杰,如艾轩、宋棐、方翥、“二郑”郑樵、郑厚,“二刘”刘夙、刘朔,黄公度、陈宓、李富、陈士楚、刘克庄……其中不乏深刻影响中国历史进程的大政治家、哲学家、文学家、史学家、慈善家,且都好读书、尚气节,足以彪炳青史,犹如满天璀璨的繁星。朱熹与莆田交集颇多。与陈俊卿相识后,他多次下榻陈俊卿的白湖老家,并为其子授课。后来陈宓取“高山仰止”之义,把朱熹所住的馆舍命名为“仰止堂”。此堂正对壶公山。朱熹看着这块文气氤氲的土地,看着那矗立在南洋平原上如正人端士一般的壶公山,感叹道:“莆田许多人物,乃是此公作怪。”或许至此,唐代妙应禅师曾经的那句谶语“白湖腰欲断,莆阳朱紫半;水绕壶公山,此时大好看。”才真正应验。 (四) 子贡曾问孔子:“乡人皆好之,何如?”孔子答说:“不如乡人之善者好之。”南宋宰相赵汝愚在登第时并无喜色,只是当作平常事。后来听说要和艾轩相继进入三馆供职当同僚,赵汝愚非常高兴。理学家吕祖谦说,艾轩和张栻比邻而居,日夜讲论。张栻说,艾轩居住的地方只是隔了一座桥,他经常往来。永嘉学派与朱熹的道学、陆九渊的心学,并列为“南宋三大学派”,深远地影响了后世。永嘉学派主张“经世致用,义利并举”,集大成者叶适反对空谈性命之学,对朱熹的学说提出批评。但对于艾轩,叶适却说当时的人都崇敬他。南宋后期理学名臣真德秀在《跋东莱、南轩与刘著作帖》中说,淳熙年间,主德盛明,贤才林立,朝廷内外有许多君子。比如汪应辰、林光朝、朱熹、周必大、丘崈,这些人都是当时的名流。就像阳春三月,风和日丽,百花齐放。周必大任职太学,就说太学生个个对艾轩推崇不已。 淳熙五年(1178年),林光朝因病去世。陈俊卿获悉后痛心不已,《哭林艾轩》道:“出为岭峤澄清使,归作甘泉侍从臣。百担有书行李重,十金无产橐中贫。经旬把臂言犹在,昨日题诗壁尚新。清晓访君呼不起,寝门一恸泪沾巾!”艾轩去后,兴化军郡守为他修建祠堂,朱熹题额,陈俊卿起草《祠堂记》,赵汝愚书写。朝奉郎牟子才上书朝廷,请封艾轩谥号“文节”。在《谥议》中,他指出,隆兴、乾道年间,出了一批文章之士,如刚方正直的知枢密院事汪应辰、立朝敢言的礼部尚书尤袤、力主抗金的侍御史王十朋、上书为岳飞平反的中书舍人张孝祥、博览经史的礼部侍郎李焘、后来配享孔庙的理学家吕祖谦、不附奸臣的诗人杨万里、勇于论谏的升显谟阁直学士刘光祖,以及后来的朱熹、张栻两位学问家,周必大、洪迈等词章大家,这些人不仅文章显着,而且光明俊伟,节气凛然。他认为,艾轩就是他们同辈流的人物,当时已经有“南夫子”的称号,朝廷上不管认不认识他的人都尊敬他。“文节”,“文”即道德博闻,“节”即能固所守。艾轩当之无愧。而朝廷答复的《覆谥议》中更把艾轩的节操与不自足于词章修辞,更追求浩然正气的韩愈和苏轼相比,说“凛凛高风,孰仿佛之。渡江以来,而得莆之艾轩林公焉。”认为艾轩是乾淳年间,莆田山川灵秀所孕育出的伟人。 艾轩不著书,后人在为他整理遗稿时,发现他所留下的只有一些实用性的文稿,全都是因时而作、因事而作。比如《奏状札子》《表状》《策问》《书简》《祭文》《行状》《墓志铭》及一些诗作。陈俊卿之子陈宓说他“文为世所宗,而稿不多见。学者好之,如嗜欲然。”又说“其文森严奥美,精深简古,上参经训,下视骚词。”周必大说他“文辞古雅,不事雕锼,如清庙朱弦,可一倡三叹也。”文学家刘克庄则说:“以言语文字行世,非先生意也。”尽管如此,艾轩有限的作品仍令人赞叹。“然先生学力既深,下笔简严,高处逼檀弓、穀梁,平处犹与韩并驱。在时,片言只字人已贵重;今其存者,如峋嵝之碑,歧阳之鼓矣。”南宋诗人杨万里认为,艾轩的诗歌可与当时著名的中兴诗人范成大、陆游、尤袤、萧德藻等人并驾齐驱。 也正是因为不著书,艾轩的学问难以得到广泛传播。艾轩的弟子中,黄刍被认为是“最高弟”,志行高古,可惜一第而夭;“二刘”刘夙、刘朔深得真传,虽然进入朝廷,但是两人也都很早过世;艾轩去后,林亦之、陈藻先后接过教鞭,二人都是福清人。此二人“笃守旧闻,穷死不悔”,诗风酷肖其师,且以“文字血脉”教人,使红泉之学在莆田、福清等地流传开来。可惜二人皆以布衣穷死。随着门人散落凋零,到了三传林希逸,天下人皆读朱熹的书,就再也没有知道艾轩学问的了。 “梅花数点积层峦,入处不闻雪浪摊。微笑谷城还自在,独坚玉骨岂知寒?”(清·方元俞《谷城梅雪》)这一叶梅精带着满身的傲骨飞过气象恢弘的大唐,飞过四方学子慕名来学的红泉义斋,飞进了“二刘”家的院落,化作一首首梅花诗:“一片能教一断肠,可堪平砌更堆墙?飘如迁客来过岭,坠似骚人去赴湘。乱点莓苔多莫数,偶粘衣袖久犹香。东风谬掌花权柄,却忌孤高不主张。”(宋·刘克庄《落梅》)“梦得因桃数左迁,长源为柳忤当权。幸然不识桃并柳,却为梅花累十年。”“与梅交绝几星霜,瞥见南枝喜欲狂。便欲佩壶携铁笛,为花痛饮千百场。”(宋·刘克庄《病后访梅》)谁说艾轩没有传人呢?艾轩去后未十年,刘夙的孙子刘克庄出生了。此子“生有异质,少小日诵千言,为文不属稿,援笔立就”,逢人即自称是“艾轩弟子、湘乡门人”,竟成南宋后期文坛宗主,后为其父代拟《侍讲朱公覆谥议》,建言朝廷以“文”字定朱熹谥号。朱文公的“文”字即由此而来。 当明代邑人状元柯潜来到黄石时,南夫子早已远去,谷城的峰梅飘雪依旧还在。“艾轩先生鸣大宋,绝世文才岂天纵?横经讲道倡莆中,别构茅堂向蒲弄。蒲弄山高矗天起,倒影平湖三十里。渡头频系问奇船,门巷纷纷向珠履。一从观化去不来,旧基零落荒苍台。高林日暮鸟相语,废圃春深花自开。花开花落几今古,风教何曾化尘土。绵绵书泽犹在人,满邑弦歌比邹鲁。我来曾过山之陬,夕阳驻马空回头。九原之魂不可作,临风一啸云悠悠。”(明·柯潜《蒲弄草堂》)斗转星移,近千年后,连谷城山都不知所终。红泉学派和艾轩道义亦如焐襁褓,少有人入室深研。但是总会有人举小棍去拨一拨那闷得烧不开的柴火星,期冀文明的玉璧焕出新的光华,毕竟艾轩的“千年古道万年堤”始终都还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