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读《观察生活读透经典》,十年前的讲演场景倏忽浮现脑海:铃声初落,莆田学院讲堂人流如潮涌至,彼时困于写作瓶颈的我,在蒋元明先生如清泉流淌的言语中,如迷途者忽见灯火,混沌中窥见了方向。今日重读,那些关于“文思泉涌”与“神来之笔”的叩问,依然于当下与往昔的交叠处闪烁着亲切的微光,引领我的认知攀向未曾企及的高度。 “文思泉涌”之源头何在?先生言简意深:生活是永不枯竭的泉眼。他以反扒警察的“火眼金睛”喻作家之观察力,将抽象无形之灵魂,点化为我们眼前清晰可见的雕塑。警察在汹涌人潮中开启“犯罪识别”的精密算法,作家则启动“细节捕捉”的敏锐程序——二者神髓相通。邓友梅从新四军快板员到中央文学研究所学员的蜕变,正是由“生活记录者”升华为“艺术提炼者”的生动注脚。丁玲布置的观察作业,岂非是为文学显微镜精心校准的刻度?而《红楼梦》中十二钗的群像,宛若曹雪芹以文字为符码编织的“生物识别系统”,眉梢眼角、一颦一笑,皆是通向灵魂深处的密钥。 先生笔下的观察,是感官叠奏的交响诗:花色蝶影尚在眼前摇曳,凤姐的笑语已先声夺人;青苔石板的沁凉直透指尖,雨后泥土的腥气悄然钻入鼻息——感官交叠成一张密织的知觉之网,世界以其最本真的面目显现。在仙游鱼牙顶老街漫步时,我尝试先生所教,目光如细密的网,拂过卖菜阿婆额间纵横的沟壑,捕捉溪边浣衣妇捶打衣物的节奏韵律。生活的真理,原来就蛰伏于这些被尘嚣淹没的微响之中。 先生讲述“滴水穿石”的故事,从空调水的滴落引向写作的至理,令我心中豁然:虚构的翅膀,必须栖落在真实细节的枝头。这使我想起《红楼梦》中黛玉葬花那令人心折的细节,若无对生命飘零的切肤体察,怎能有如此纤毫毕现、直叩人心的描摹?细节不仅是素材,更是架向共情彼岸的桥梁。邻居执着于“滴水省水费”的功利计算,恰如一面扭曲的镜子,映照出我们时代被效率挤压而麻木的灵魂。先生笔下“一人演练推门动作”的写作课,与契诃夫“墙上挂枪必发射”的理论遥相呼应。此中深意在于:观察不仅关乎写作技艺,它更是一种面对世界的生命姿态——唯有以显微镜般的目光审视凡俗,尘埃里方能绽出诗意的微光。 讲演进入“神来之笔”的炼成之道时,我心中如云开雾散。“破万卷书”是根基,杜甫“下笔如有神”的千古箴言,正是源于书海浩瀚的滋养。孙犁于贫乏年代将糊墙旧报视为宝藏反复咀嚼,终在语言的沃土上培育出自己的花朵,这不正是“厚积薄发”最朴素的寓言?经典如《三国演义》,在元明先生眼中化作多棱的宝石:军事家看到金戈铁马的韬略,管理者识得人才擢拔的慧眼,谋职者亦能从中觅得徐庶、诸葛亮择主而事的生存智慧。先生强调“好书最好读透,读出独立见解”,这恰是仙游历代读书人薪火相传的精神:郑樵于夹漈草堂研读经史,何尝不是在经典的字里行间寻找属于自己时代的独特回响? 先生断言“读现代经典,无法绕过鲁迅”,其声如金石。鲁迅文字平实如《孔乙己》《故乡》,却被浮躁者误读为“晦涩”。他胸藏万卷而思想如炬,其杂文剖开时代病象的犀利笔锋,正是“神来之笔”的巅峰写照。讲演中痛斥“删除鲁迅”的浅薄,警醒我们:经典的价值正在于其思想的烈度足以刺破时间的重幕。真正的“神来之笔”从不诞生于思想的真空,它必以批判性思考为魂魄。 末了,元明先生将写作喻为“走路”,创作比作“赛跑”,道出根基之重。《赤兔马之死》的作者正是深谙此道,于古文经典的反复浸润中自然生发出那篇令考官动容的文言佳作。“神来之笔”绝非天降,它是“积累—思考—突破”这一循环的璀璨结晶。 掩卷之际,戴云山脉之山岚萦绕窗际。我豁然彻悟:生活与经典,本如木兰溪水与两岸沃土,互相成就,不可分割。生活赋予经典血肉的温度,使其人物悲欢如在眼前;经典则磨砺我们观察生活的目光,使市井烟火亦折射出深邃的哲思。当追逐“权力/利益”成为许多人的生存主调时,我愿以先生之讲演为暗夜航灯,携一双观察之眼深入生活肌理,以虔诚之心叩响经典之门。(郑志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