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里去凤山，可以下湄溪、白岩一线玩过去，在大体上，这将是一个符合所有意想和期待的一天，也一定是一个尽本分安享在清凉境的日子。 先去下湄溪，要行经墓前村到前县村之间的那一段路，这时，你会疑心来到滇西的香格里拉。在蓝宝石似的晴空里，蓬蓬松松的白云正在奔赴远方，云天下面，是绿翡翠似的草地，被磅礴连绵的峰峦围住，让人恍然踏入另一个天地。葱绿茂盛的青草蔓长着，牛羊或悠闲地啮着草，或二三只席卧在草丛中休憩，静静地反刍，对我们这几个不速之客的到来并不为意，它们似乎早已习惯这里的一切，悠闲得像那青天上的浮云，一副“世事于我如浮云”的风度。如果仅仅满足于眼前的风光而踯躅不前，那将失去邂逅一个奇观的机会。由顶东湖村再往北，通往白岩村的山路崎岖蜿蜒，一边是悬崖，一边是深谷，四下里望去都是连绵起伏的丘岗状地貌，一直往前，忘路之远近，像是误入武陵源深处，直至山穷水尽，便到了白岩村。 白岩村是本邑最偏僻的村庄，离县城有75公里远。平日里，一想起白岩村，耳边仿佛就响起一曲悠扬的田园牧歌，在波状的梯田和岗丘上缓缓流动着，有点忧郁，又有点寂寞…… 一条石龙溪穿村而过，将白岩村分为下白岩与上白岩。拐过一座石桥，看到几幢黄泥墙黛瓦的屋舍堆砌在一个山坳里，便是上白岩。全村主要陈姓，堂号“飞钱”，自云自县城飞钱巷迁来于此，村里尚有一座三圣宫供奉着陈姓先祖。 进入村里，十室九空，半天见不着一个人影，整个村落像是失去了精气神。人们都逃离了，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只剩下几个中老年人守着一个空荡荡的村落和几百头牲口。有的屋舍没有人住了，局部已颓圮，蔓长在墙角的杂草，爬上了门扉、烟囱的藤蔓，锈了的门锁，凌乱在风中的残破门联，看上去阴森森的，唯有烟熏火燎过的外墙告诉我们这里是有过人间烟火的。有的屋舍彻底地坍塌了，残存的墙基已湮没在丛生的杂草中，显得荫翳寥落，特别有沧桑感。有的屋舍还住着人，午后的阳光漏进破旧的门窗里，生存的简陋便暴露无遗。在一户人家门前，我们看到一对旗杆石，是明清的旧物，这在凤山是不多见的，人家祖上是出过贡生的，让人不禁肃然起敬，这个小山村是不能小瞧的。 在海拔1100米左右的上白岩自然村，有一大片用溪床大块鹅卵石垒成的梯田遗址，层层叠叠，绵延几个小山包，再远处，群峰罗列，如屏如障，一条山路蜿蜒逶迤，迷失到白云深处，从前村民就是沿着这条山路走上一个半时辰，去永泰嵩口赶墟。除了山脚的一二叠梯田还种植着水稻，其余的都抛荒了，成了牛羊的牧场，牛羊处于完全放养的状态，在这里啃食青草，嬉戏，悠然自得，甚至有头羊腾跃至高高的石块上，睨视着它的王国。梯田遗址上散落着很多巨石，沐雨栉风，已渍染成黑褐色，或卧或立在萋萋芳草中。层层叠叠的梯田遗址上有许多经年的老蒲葵树，又有着滇西香格里拉的风情，与闽中其他地方的乡野风情迥异。蒲葵，属棕榈科，树干挺直，长长的葵柄擎着扇形的叶子，聚攒在树梢，如冠盖，婆娑可爱，氤氲着山野里的淡淡的霭气，放眼四野，绿意葱茏，葳蕤盎然。旧时农人常用蒲葵树的叶子做蒲葵扇，用以消暑驱蚊，老叶又可制成蓑衣、斗笠、编席等。这些蒲葵树岿然屹立在梯田上，像是在守望着家园，又像是在等待着什么。山风自由穿梭，蒲葵叶哗哗作响，拖着长长尾羽的不知名鸟儿倏地飞向天空，留下一声声鸣啭啁啾飘荡在山风中…… 梯田一层层地往上垒砌着，散落着巨石的山头就像一座神秘的祭坛，似乎与天地人世间有着某种神秘的感应。山野的风有劲道，山头上蒲葵树高高的树冠在风中哗哗作响，像一面面高悬的大纛，兀自迎风摇曳，有一种遗落在光阴里的落寞。 站在“祭坛”上，仿佛我是这个世上唯一的存在，与此同时，我被震撼了，被一个小山村人力所造就的奇观所震撼，虽然还夹杂着一种说不清的况味。眼前的梯田遗址分明是一部关于白岩村的活词典，一切有关它的前世今生，历历在目，完好无损。人力把丘壑改造成梯田，遗弃后，自然又重新塑造成遗址，所有的一切都无删无改，原汁原味。 梯田遗址上，天空蔚蓝深邃，白云萦绕，远离尘世，亲近天空，像是来到了另一个世界。梯田遗址东头边是一个山涧，一条白练似的瀑布曲折有致地掩映在蓊郁的林木间，幽清阍寂，从上白岩流淌至下白岩，溪床照例是基岩，清泉在岩石上淙淙潺缓，“木欣欣以向荣，泉涓涓而始流”，在淡夏时节，我们在“善万物之得时”的同时，却为白岩村的日益凋敝而心情沉郁。 我走下梯田，一路上穿过许多道竹落木栅，又回到村里。 白岩村现有常住人口13人，其中上白岩10人，下白岩3人，共在村外放养了几百只牛羊，为了防止牲畜及野猪、山麂闯入，村落的四周都用竹落木栅围起来，成了一处人类的活“遗址”，尤为讽刺的是，人类的进化史在这里来了一个大翻转，看得我心底里顿生一股冷意，随之一股孤寂感压迫着你，将原本想像中的田园牧歌撕扯得粉碎。 不知是什么时候，这个山村的先人为了生存，一头钻进了这个小山窝。也是为了生存，这一代的人又开始往山外跑。“怀旧空吟闻笛赋，到乡翻似烂柯人”，短短二三十年间，白岩村让我一个朋友尤其有恍如隔世之感。如今是红木老板的他，当年是一个来白岩、柳园、顶东湖一带揾食的小木匠。那时的白岩人丁旺盛，“谷与鱼鳖不可胜食，材木不可胜用”，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在那个人定胜天、以粮为纲的年代里，这个地处山旮旯里的村落有足够多的人力，豪气云天，在高处修筑了一个水坝，在山脚修筑了一个发电机房，在村边的几个小山包开垦出四百多亩的梯田，这是一个多么浩大的工程…… 看着眼前村落周遭荒废了的梯田，我的眼前却出现了一幅奇异的画面：九十月间，天高云淡，稻子熟了，弥漫一片金黄，山风劲吹，蒲葵树在稻浪里摇曳着，磐石在稻浪里稳如泰山，波状梯田上的稻浪此起彼伏，一浪接一浪地翻涌至远方，何等壮观！岗丘地貌依旧，在蔚蓝的天空下，曾经涌动的金色稻浪却已俱往矣！在时代大潮里，一个小山村是逃脱不了时代的急流，即便荒废了多年的梯田积蓄了足够多的地肥，人却逃离了。在白岩的半天里，村子里看不到一个年轻人，也看不到一个孩子，没有朝气，甚至连枯木逢春的渺茫希望也没有，人们正自觉或不自觉地把根拔了出来，尽管他们也正在努力维系着，然而这种努力是多么的无着无落。
在凤山，大地是一切的主宰。不像我所居住的城镇，大地已远离我的视线，在凤山，村庄只是大地的附着物，可以忽略不计，山是绿的，水是清的，天往往是蓝的或云雾缭绕的，行走在凤山的大地上，徉徊在山水间，暂时摆脱了物质的羁绊，回到最原始的状态。
蛰伏于大山中的白岩村，一样被裹挟在时代大潮中，却搭不上时代潮流，成为一处正在被遗弃的遗址，却幸运地保留下一座山村原始的模样。人到中年，如今也遇过很多难处的我在这个落寞的小山村里，在享受宁静的同时，思索了一些人和事，释怀了一些事，原谅了自己，也原谅了别人，于是对日子又有了一些期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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