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物皆可入诗词,而柳,却宜于宋词。 唐诗也咏柳。贺知章的《咏柳》是清新、俏皮的,尤其是“不知细叶谁裁出”那么一问。王之涣“羌笛何须怨杨柳”是苍凉的,李太白“此夜曲中闻折柳”是悲壮的。老杜“癫狂柳絮随风舞”,韩愈“杨花榆荚无才思”,人格化物象,多有寄托,情怀也不在缠绵温柔之上。唐人的柳与其气度相符。 一直未能收回幽云十六州的大宋,先后被辽、西夏、金和蒙古威慑攻掠,虽然繁华风流,骨子里却是纤柔的。边界线一直后撤,“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的意境,渐渐退出了宋词,边塞的《折杨柳》渐渐绝响,而江南杨柳的纤弱温柔气质,恰恰暗合了他们的审美。柳便遍植宋词的水边,披拂轻扬,曼妙多情,具象着宋人的缠绵。 宋时的江南,繁华远迈盛唐,富丽如璀璨温软的锦缎。那里的水边,植满了数不完的柳,枝条参差披拂,多像二八佳丽唇边的长短句,俨然宋词的模样。江南有唱不完的歌,喝不完的酒,诉不完的情,送不完的别。宋词若无柳,如何咏江南?宋人将柔弱的柳,写到了极致。 “一池萍碎。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面对柳,东坡也柔情了;而多情如以柳为姓的柳永,“忍把功名,都换了低吟浅唱”,一阕《雨霖铃》,至今日,犹然耽溺,依然沉醉:“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 柳永是颓废的,比他更颓废的是晏小山,这个吟出“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的词人,遥遥相对清朝的纳兰容若,都是宰相公子,都是情真意重,都是伤心人。小山词:“渡头杨柳青青。枝枝叶叶离情。此后锦书休寄,画楼云雨无凭。”流年暗换,苍茫沧桑。纳兰词:“西风多少恨,吹不散眉弯”,又有多少缠绵缱绻,欲说还休。这样缠绵的柔情,这样参差迷离的心思,身外何物堪比拟?唯有一池柔柳,拂尽流水,听遍春风。 写柳最出色的,要算周邦彦了吧?这个能谱曲填词的才子,以他的“慢词”,细细勾来,层层想,多少恨,在不紧不慢的琵琶声里,前尘回溯,昨日重来,而乍醒时,“似梦里,泪暗滴”。 舟行远,歌声在,柳枝摇碧,似目送,似回忆,似等待。岸上那人也痴着,那一年年的江南,在烟柳画桥中,入了范宽的画,入了我们的梦,成了我们的乡愁。画里那不朽的手,奏着那不朽的箫,送出那飘拂过无限江山的箫声,至今犹在梦里、在幻听中、在纸上故乡的深处,亦真亦幻,似无还有。 |